许家的某个女儿,不熟,姓名不详——来自许家嫡子的评价让这位女子容色大变,正欲发难,身后却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那脚步听起来像是柔软的布鞋鞋底在地面碾过的声音,步子缓慢,可眨眼间那人已经出现在了门口,慢条斯理不疾不徐,提醒道,“这位贵客……此间皆是我画舫贵客,还请诸位看在我家主人的面子上,以和为贵。”
这人说话也慢,咬字清晰,七分笑意,少许不易察觉的警告。
许家女儿明显不乐意,趾高气昂指着元戈怀里眯着眼睛打盹的温小白,冷嗤,“你这会儿站出来说什么以和为贵,方才这只蠢狗乱嚎乱叫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出来制止?”
蠢狗?金小爷撸着袖子就要冲上去,被身边许承锦一把按住了,冲着他摇了摇头。这小二一看就是个练家子,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不卑不亢的,也不知这画舫主人是何来头,暂时还是不要在对方的地盘上闹事才是。
那小二仍是面不改色,弯腰作揖,轻笑说道,“贵客您也说了,这只是一只狗。人怎么能同一只狗讲道理呢,是吧?”
女子还待说话,低沉嗓音从隔壁传了过来,“依依,别闹了,回来。”听语气,漫不经心间,像极了方才元戈唤温小白的口气,果然是秦永沛的声音。
那女子到底是忌惮于隔壁的二殿下,冷哼一声,扫了一圈众人,丢下一句“乌合之众”,扯着脖子骄傲离场,出门时宽袖扫过门口小二,回头又是冷哼,丢了句“仗势欺人”……总之,在场没一个她看得顺眼的,温小白四肢并用翻了身爬起来就要叫,察觉到脑袋上明显变重的力道,悻悻住了嘴,又翻着肚皮躺下了。
那小二也浑然不在乎,只含笑弯腰,“诸位贵客,属于贵客的菜已经到了。”说完,退开半步,露出了身后端着餐盘的侍从。
元戈眸色一凛,诧异看向宋闻渊:这些人什么时候过来的?愣是一点脚步未曾听见。
宋闻渊也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彼时的确只注意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看来,这画舫之上,倒是藏龙卧虎。
四人沉默着进来,在每个人面前搁下了一个餐盘,又沉默着退下,只那小二仍然站在门口,温和有礼地一一讲解,“许公子面前这道,开胃菜,胡萝卜鲊……我家厨娘说了,爱此珊瑚箸,足登白玉盘。”
许承锦微微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元戈。
金小爷伸长了脖子看看他的,看看自己的,皱着眉头些许不满,“他面前好歹是个菜,我这是什么?饭后小点心吗?”
小二再次颔首,“蜜煎橄榄……良久有回味,始觉甘如饴。”
“什么玩意儿?”心中无事脑袋空空的金小爷最烦这些个文绉绉的东西,指着对面宋闻渊跟前的,“那他呢,凭什么他面前就是螃蟹?难不成他花的银子多本小爷花的银子少?你家厨娘就是见人下菜!”
小二看起来真的好脾气,又像是戴着一张厚厚的人皮面具,以至于表情都比情绪滞后了许多,他微微弯腰探向宋闻渊面前的那道蟹酿橙,“蟹酿橙,霜清螃蟹螯肥,佐以香橙去腥,最是色香味俱全,秀色亦可餐。”
元戈支着下颌打量宋闻渊,看着日光从窗外打进来落在他脸上的明暗光影,眼底带笑,戏谑道,“我怀疑你家厨娘瞧上我夫君了,偏他面前这道才是真材实料的正餐,至于这最后一句,可是对他这个人的评价?”
宋闻渊偏头摸她脑袋,跟安抚温小白似的,意味深长地含笑说道,“都是你的。”
众目睽睽之下,土匪元大王羞臊地偏了头去,顾左而言他地岔开了话题,故意为难,想看看面具之下的真容,“那我的呢?本小姐只配吃素?”
偏偏小二还是那个表情,“山家三脆,以嫩笋、小蕈、枸杞头在盐水焯熟,佐以香油、胡椒粉、盐、酱油与醋,自是鲜嫩可口。贵客这道菜可不简单……厨娘说了,人间玉食何曾鄙,自是山林滋味甜。人生所贵,逍遥快意,她见贵客便觉投缘,想来贵客当与她志向相投。”
人生所贵,逍遥快意。
元戈眼底笑意细碎,最初冤大头的自觉荡然无存,端着茶盏举了举,“都说这是个有脾性的厨娘,我瞧着倒是个有个性的厨娘……以茶代酒,敬你们厨娘,烦请小二带声好。”
小二颔首道好,脸上笑意明显亲切了几分,又微微弯腰,道了句“贵客今日的菜已经上齐了,请慢用。”说罢,带上帘子出了门。
一顿饭,除了最初的闹剧之外,金小爷仍然耿耿于怀于他那道“亏大了的菜”,至于那些个文绉绉的东西更是被他不屑一顾地抛到了九霄云外,而宋闻渊那道蟹酿橙,本就做了四只,金小爷吃完自己的份,手疾眼快地将许承锦面前的抢走了,倒也算酣畅……虽然,金小爷表示即便如此,仍然是亏大了。
元大小姐深以为然——菜的确是很好吃没错,吃饭时候的环境也很好,丝竹悦耳,舞蹈曼妙,若是秦永沛这样的带着新欢上来吃吃饭听听曲诉诉情思,自是千金难买他乐意,可他们这种纯粹因着好奇过来饱一饱口腹之欲的,委实太贵了些。
虽然没出银子,但元大小姐还是肉疼。
原想着离开前去见见一眼便觉得同自己投缘的厨娘,偏人家没见,只说若是有缘自当再见。
都近在咫尺了,这缘分还不够吗?元大小姐虽不解,却也未曾强求,几人在一层甲板上溜达了一圈,见着画舫靠岸,便也有些意兴阑珊地下了画舫,未曾见着画舫二层临岸的窗后,站着一身浅蓝镶银丝罗裙的女子。
那女子二十开外的年纪,粉黛未施,容色晶莹如玉,五官之间有种张扬的美艳,一头青丝随意地挽了一个松松的髻,斜插一只同色系的簪花,随意又不失雅致。
她斜斜靠在窗边,仪静体闲,目送几人下了木梯上了岸,眼底带笑。
身后站着方才报菜的小二,见她心情甚好的样子,也是笑着说道,“主人似乎很喜欢那位温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