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交锋过后,房间开始了漫长的安静,二兽各安一隅,各自纾解着不同的忧愁。
慕轩担忧地看着昏睡中的阮檬,轻手轻脚地摆弄各种治疗药剂,为她醒后调理身体做着准备。
柏凌皱眉看了会儿慕轩认真忙碌的身影,不禁自嘲一笑。
他轻声走到阮檬床前,借着昏暗的夜灯,认真注视着阮檬安睡的容颜。
变了,却也没变什么……
柏凌知道这是易容丸的作用。
隐藏雌性柔美的特征,幻化出棱角分明的英气。连同那头瀑布般的黑色长发也染上虎兽的标志性纹路。
思及此处,柏凌不禁伸手拎起一绺散落在床的头发,仔细端详发尾变幻的橘黄印记。
“呵……”
“真是可恶……”
柏凌深吸一口气,仰头长叹心中郁结。
空气中有萌萌特有的香甜,有鲛人终年不改的鱼腥,还有阿猫、阿狗、死虫子……
最重要的是有那虎兽令人作呕的气息!
赫维尔,这个名字在柏凌齿尖辗转多次,每一次都好像虎兽就在他口中反复咀嚼。
没人知道他心里骂得有多脏。
柏凌把他兽生中最好的教养全都遗留在了那颗荒凉又贫瘠的贝利坦星。
不知过了多久,慕轩已经整理好药箱,将一支支淡蓝色药剂依次码在做工精致的小盒子里。
看似淡然随意,但只有他知道,整个过程中他都时刻警惕着那位前指挥官的一举一动。
稍有逾矩,他一定第一时间冲上前去保护阿阮。
“嗯……”
细软的声音划破寂静的深夜,各自沉思的兽人都将目光聚焦在缓缓转醒的阮檬身上。
慕轩快步走到床边。
柏凌面露紧张,不着痕迹地抚了抚衣摆的褶皱。
不知萌萌看到他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满眼喜悦地投入他的怀抱,向他诉说旅途的委屈……
他一定会紧紧将她抱在怀中,温声安抚,然后小心翼翼地舔舐她脸上的泪水。
他很快就知道了结果,可他宁愿此刻不曾与她对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
浅黄明亮,在易容丸的作用下,完全展现出兽类原始的特征。
在与他对视的瞬间,瞳孔皱缩,双目圆睁。
一切情绪都直观地摆在柏凌的面前,让他无法忽视。
他从爱人眼中看到了弥漫开来的惊悸和忧虑,只一瞬他楞在原地,浑身像是冰封一般,刺骨的寒冷爬上每一条脉络,让他不知所措。
慕轩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散发的凝重。
柏凌怔愣而落寞的反应,让他心中的焦虑莫名轻松了些。
他轻快地握住阮檬的手,又借由为她掖被子用身体遮住了交汇的视线,率先打破空气中的尴尬介绍道。
“这位大人是联邦重要军官,因此次暴乱牵涉到了学生,特代表联邦军队前来慰问。”
慕轩一面说着,又伸手揉了揉阮檬的发顶,再次安抚道。
“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在。”
阮檬点头回应,几乎微不可见。
天知道她现在有多紧张,
那可是柏凌。
兽人眼中有着神一般光辉的兽人。
不久前还与她亲亲我我的前任。
她压根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再遇到这样身份的他。
她非常不确定柏凌是否认出她来,心里默默祈祷最好没有。
对于柏凌,她有说不出的情感。
他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聚散终有时,她也要踏上新的旅程,他们之间没有也压根不需要说那声再见。
阮檬从慕轩那抽回自已的手,悄悄将自已没入被子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呆望着天花板。
柏凌看到她自欺欺人的鸵鸟状,不禁好笑,只是嘴角微微牵动却很快归于平寂。
她不想见他。
这一认知抵达脑海的瞬间摧毁了他所有的期待。
他明明很想冲上去抱住她,感受她的体温透过衣料沾惹皮肤的暖意,却好像抽空了所有力气一样,只能无助地企盼一个视线交汇。
曾经指点江山的指挥官大人,此刻竟像个受挫的孩子,满眼的失落与伤痛。
而这短暂的安静,对于阮檬来说,亦是度秒如年,煎熬异常。
“醒了就好……”柏凌喉结滚动再三,终是无法说出烂熟于心的场面话。
联邦的明天离不了你们这些栋梁之材?
去他妈的联邦,离了谁不是照常运转。
真正离不了她的是他自已!
“我还有事,不多叨扰了。”
柏凌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玄黑的战靴踏在地上,沉闷有力,一记记敲在阮檬的心上,让她的心也犹如千金压覆。
脚步声行至一段距离戛然而止,玄黑战甲的男人背对屋内两人,微微侧头警告道。
“慕轩大人要牢记自已的本分。”
“那是定然!”人鱼声线空灵,回答中带着些许轻蔑笑意。
此时此刻,他已看穿了柏凌的隐忍,即便少年天才受千万人敬仰,可与阿阮的感情却不见得就是顺利的。
他都生出了这样卑劣的心思,又有何颜面指责自已呢?
玄关处,柏凌深深吸了口气,捏紧了拳,强迫自已大步离开。
“大人。”屋外静候的艾利安管家察觉柏凌明显低落的情绪,在他点头回应后,跟随柏凌一同回到了飞行舱内。
不多时,机器启动的轰鸣声由强及弱,渐渐远去。
阮檬与慕轩短暂地视线相交,又很快转向另一边。慕轩顺着阮檬的视线看向窗外,恰逢霁夜破晓,天青色的光逐渐渗透,铺满整个大地。
记忆里少年载言载笑,带他浮在海岸边看朝阳初升。往昔时光不再,所幸他们还能共处一室。
阮檬活动了一下手腕,僵硬的身体渐渐舒缓,慕轩的解药消除了神经失控的无措,但残破的衣衫让她不敢贸然行动。
她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胸前的鲛纱,“慕轩老师,我要换一下衣服。”
“好。”人鱼应着,随即想到什么,从空间戒中拿出一件鲛纱织就的衣物,怀念又期待的摩挲了一番。见衣物完好才欢颜地递给阮檬,似乎忘记鲛纱此物可保千年不腐。
“老师……不是,慕轩……慕轩老师。”
阮檬在人鱼下意识的蹙眉中改口,挥手从空间戒中拿出赫维尔为她准备换洗的另一件校服,衣物散落的瞬间露出衣角内侧小老虎的刺绣图案。
“我有的,怎么好意思用您的,就是……就是请您回避一下。”
人鱼美艳的脸染上失落,伸向阮檬面前的手臂微微颤抖,眼里满是倔强与控诉,良久才开口道。
“都是雄兽为何要回避?何况不是训练日,药园也没那么多规矩。拿给你的东西怎能有收回的道理?”
他就保持这姿势,大有不接决不罢休的气势。
阮檬无力反驳,只得硬着头皮接过。
鲛纱冰凉的触感沾惹指尖,不同于身上披裹的半成品轻若无物,手中的衣物是略有分量的。
用手轻轻摩挲,阮檬发现其中的玄妙。这件衣物上缀着颗颗靛青色鲛珠,层层烟青色鲛纱掩盖之下的是密密细鳞连结而成的软甲,任谁也无法想到这竟是一件刚柔并济的珍品。
“好漂亮!摸起来也很舒服。”
“这太贵重了……”阮檬迟疑地望向慕轩,后者满不在乎的轻笑。
“不过寻常物罢了,你若喜欢,还能有很多。”
慕轩看到阮檬眼中不加掩饰的赞叹,心中雀跃万分。
珍藏多年的礼物兜兜转转终于送给了心尖上的爱人。
按照鲛人族的传统,他于分化前夕为心上人织鲛纱裁新衣,这衣服本该在分化典礼上当众送给阿阮的。
只可惜……那场变故。
哀伤漫上鲛人蓝紫色的眼,冲淡了刚才的喜悦。慕轩重整思绪,示意阮檬换上新衣看看,眼神满含认真与期待,丝毫没有回避离开的意思。
阮檬无奈,默默收回了赫维尔为她缝制的校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换上慕轩给的那件。多亏赫维尔足够细心谨慎,在来报道前为她准备了束胸,面对此类情况仍有回转余地。
鲛纱上身有着难以言喻的轻柔与舒适,像被一团薄雾包裹,轻盈地仿佛能飘起来,不愧是高端货。
阮檬忍不住伸开双臂抻了抻腰,又前弓步压了压腿,鲛纱与藏于其下的鳞甲以极柔和的弧度贴合在身上,在灯光下折射出斑斓的蓝紫色光芒。
先前只拿在手里并未看出鲛纱中隐藏的纹路,如今穿在身上,可以看出鲛纱织就疏密程度不同形成如烟如雾般隐隐绰绰的暗蓝色花朵,在光影浮动间摇曳晃动,洁白的鲛珠点缀在不同层次的鲛纱间,如同朝露乍现、晶莹圣洁。
初到首都星时,赫维尔也曾带她逛过街,以雄兽的身份不方便试穿,但光看着就大致了解些。星际时代的衣服材质多种多样,品牌店中不乏有飘逸优雅、轻盈可爱的,只是都不及这件做工精致。
可见设计者的用心。
想到此处,阮檬忍不住看向慕轩。忽然发现他身着的鲛纱长袍与这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暗色花朵烟烟袅袅,朦胧神秘,像是深渊中攀援而上的并蒂莲。
慕轩见她看向自已,冲着鲛纱上的花纹发呆,不禁莞尔一笑,清冷的声音也染上了些许温度。
“这是深渊之吻,是我家乡独有的一种攀援植物。生长于寒冷幽暗的深渊,雌雄双株缠绕盘旋攀援而上,在光能够抵达的地方同时开出洁白的花。 ”
“这花有很圣洁的花语,深情的拥抱,无尽的爱意。是我们鲛人族幻化前虔诚祭拜才可摘取的珍贵花朵。”
不知想到什么,慕轩的笑意带着凄凉与缱绻,似乎陷入并不美好的久远回忆中。
“裁制这件衣服时我还小,改了又改总是不满意。”
“我是鲛王的孩子啊,我的幻化礼必须比其他同族都盛大夺目。”
“那时我气得自已直哭,改了继续哭,哭了继续改……后来就连那些攒下的鲛珠也被我加了上来。我希望它能传达我的喜怒哀乐,能传递我情真意切的心意。”
如今我希望它能诉说我的辗转多年思念与悔恨。
慕轩喉头发紧,最后的话语在心中默默诉说,他不能将汇聚心中的委屈变成压力去桎梏什么都不记得的阿阮。
浓密而卷曲的蓝紫色长发铺散在鲛纱上,影影绰绰融为一体,仿佛深渊之吻的藤蔓穿破次元将他紧紧包裹缠绕,而他徜徉在记忆的哀伤中不得救赎。
“慕轩老师,这件衣服包含着您很痛苦的记忆吗?”阮檬咬了咬唇,纠结如何脱下来还回去,这件衣服对于慕轩一定有非凡的意义,如今穿在身上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相比于这样莫名其妙的深情,她更喜欢赫维尔那样默默付出少言寡语的样子。
“不是的。”慕轩急忙摇头,蓝紫色晶莹的眸追逐着阮檬的眼神,像一汪清澈的泉洗涤对方所有烦躁。
“回忆只是我自已的,衣服你安心收着,绝对不会给你带来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