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觉得手中余下的三根节点有些烫手。
许是因为此地只有他一个活物，鬼王颇有些穷追不舍的意味。
渔网被大范围大范围地洒下，像是准备铺满整个海湾，将此地打造成一座囚笼。
缠绕着血肉的网绳组成了难以分辨前路的迷宫，海湾被分割成一片又一片区域。
访问体二人尚且可以破开网绳，但这种破坏对于整片迷宫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他们前脚刚刚穿过一张渔网，后脚那张渔网就很快被修复，甚至还让对方明确了他们的位置。
对方本来就对他们的位置有所掌握，雷达的声响未曾停歇。
那覆盖在水下的网阻碍不了水面上的捕捞船，因此几乎是网被破开的几秒后，锈迹斑斑的船舶就如影随形。
浑浊的血水中，捕捞船投射下一片大阴影，像是高悬的屠刀，无声挂在鲛人头顶，等待着斩下的时机。
捕捞船的速度不慢，此刻再加上渔网的阻拦更是让鲛人举步维艰。
他甩不开那艘船。
于是在短暂的思考过后，鲛人放下了温迪戈。
随之递给少年的，还有那三根节点。
尾鳍一拍水体，鲛人与温迪戈擦肩而过，游向了由渔网组成的另一条通路。
二者身后，捕捞船短暂停顿了一下，马达声重新响起，追向了鲛人。
猜对了。鲛人垂眸勉强聚水撕开面前的渔网，毫不迟疑自其中穿过。
夹杂着骨刺的断面首次在鲛人身上落了伤口，丝丝缕缕靛蓝色的血液融入这片血海，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比起温迪戈，对方更在乎氛围贴近海洋生物的鲛人。
但他大概需要赌赢两次。
赌对方会选择鲛人是第一次，他赌对了。
而赌鲛人的体力足够温迪戈布置完最后三个节点，就是第二次。
为什么不尽早分开？
因为温迪戈的存在不是拖累，而是鲛人与那只鬼王安全周旋的保障。
比起在海中被捕捞船氛围压制从而束手束脚的鲛人，早前氛围还没耗尽的温迪戈更能应对捕捞船的袭击。
只不过温迪戈游的不快而已。
这也是现在只剩下三个节点的原因。
但随着时间流逝，鲛人的体力不足就成了大问题。
温迪戈的体重很轻没错，却也足够在这种情况下加剧鲛人的体力消耗。
所以何舟渡选择在此时将二者分开。
……
温迪戈在水中的行动算不上多顺利，毕竟他的体重确实太轻，很容易就被水的浮力带到海面上。
耳麦中传来的话音被氛围影响的时有时无，好在手上节点的定位信号还算稳定，不至于让他迷失方向。
本来如果这只鬼王的氛围不这么强，他们其实是可以启用水中无人机将节点安置到位的。
但可惜，对方的氛围对设备的干扰过强，如果不是像节点这种特殊设备，大概率都是无法使用的。
少年体态的温迪戈浸没在一片血色的海水中，借着岩石的重量沉入海底，将手上的节点插进海底的淤泥中。
银白色的金属长杆确认到位后展开，自动固定进了海床之中。
而后十字型的节点自长杆顶端打开，绿色荧光在昏暗的血色中一闪而过——运作正常。
温迪戈当下也不耽搁，很快就顺着定位找向第二处位置。
而就在他即将抵达之前，少年的动作一顿，又在下一秒加快了速度。
……
蓝血晕在这片猩红中混出了绚烂的紫色，仿佛绽开的花朵，带起一种诡异的美感。
但鲛人无暇欣赏这片绚烂，只因这片绚烂是出自他的伤口。
想要摆脱那些混乱的渔网终究是付出了代价——冰冷的金属鱼叉在一次射击后刺穿了鲛人的小臂。
若不是他反应快，勉强在鬼王领域内抢到的氛围凝水成刀，切断了鱼叉后连接的血肉，恐怕他此时已经被拽到捕捞船前了。
幸好只是小臂，不算太过影响他的动作。
那双银眼中没有太多情绪，鲛人尾鳍发力跃出水面。
猩红色的水珠滴滴答答自鲛人如今赤色的鳞片上滑落，混着靛蓝的血一起砸入海中。
他不再尝试使用氛围，反而是以跃过渔网的形式来摆脱捕捞船的追击。
鬼王没有理智不会预判，因此只要他不停顿，那些激射而来的鱼叉都只会掠过他。
手臂上这根鱼叉就是因为他中途有所停顿——被围进了渔网组成的囚笼中，不得不强行破局。
氛围的操控已经越发的困难，就像是搅动一盆逐渐凝固的水泥，而不是海水一样。
情况并没有因为鲛人忍痛调整过来而好转，相反却显得越发糟糕。
捕捞船船头吊着的小海豚转着灰白色的眼珠，张口发出一阵嘶哑的、好似临死挣扎一般的尖锐叫声。
于是这片血海中又有其他东西活动起来。
死去的海豚尸体和人类的残缺肢体从海底的淤泥中爬出，裹挟怨气遵循着鬼王的号召，对海湾中任何移动的物体发起进攻。
温迪戈此时刚刚完成第二个节点的布置，一转头就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具海豚尸体。
那灰蓝色的身体上满是渔网的勒痕，伤口已经被海水泡得发白发烂。
一把尖锐的刀从它的眼球刺入穿透了大脑，直白地说明了死因。
死去的海豚张着口，毫不迟疑地噬咬而来。
温迪戈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看到另一道灰蓝色的身影从斜刺里窜了出来，将那具尸体猛地撞开。
当下，没有丝毫犹豫，少年抬手补上冰刃，将那具尸体拦腰斩断。
而这时，那道灰蓝色的身影才凑到温迪戈身前。
——是之前那个海豚群的首领。
海豚的眼中闪烁着悲悯和决然的情绪，就这样和少年在浑浊的海水中对视了一眼。
尽管不像是鲛人那样可以直接分辨出海洋生物的情绪和意思，但温迪戈仍然看懂了对方眼中极为人性化的意思。
少年举了举手中节点又指了个方向，海豚首领心领神会，一打尾鳍钻到少年身侧，担任起了代步工具。
它极为轻松地绕开了渔网阵，任何岔路和拐角出现时也不见它有多少犹豫。
就好像是曾经进入过这种地方又侥幸离开一样，海豚首领清楚地知道这种渔网阵的结构，也因此就显得熟门熟路。
它的效率甚至比之前两具访问体配合破网的时候还要高些。
少年有些讶异，但看见首领身上陈旧的伤痕时，他很快就有了猜测：
——这只海豚大概是曾经从地狱中逃出来的幸运儿之一。
他不知道这只海豚现如今重返地狱是个什么心态，但首领眼中的决然却足以传递给他。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鲛人却发现捕捞船的阴影离开了他的头顶。
随之撤开的还有即将笼罩到他身上的捕网。
当下，那双银灰色的眼中瞳孔一缩，鲛人毫不迟疑就往温迪戈所在方向赶去。
捕捞船调转方位需要时间，因此最先抵达的还是鲛人。
第3个节点的位置距离2号节点有些远，鲛人赶过来的时候，温迪戈和海豚首领尚且还在半路。
但汇合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捕捞船庞大的阴影便紧随其后。
海豚首领似是有所感知。
那双黑豆似的眼睛看了一眼捕捞船锈迹斑斑的底板，它便在下一秒一转身，将温迪戈送至了鲛人身侧。
而后，没有给鲛人机会，首领发出一阵轻快的海豚音，义无反顾地绕向了与他们相反的位置。
此时不是犹豫的时候。
鲛人只愣神了一瞬便反应过来，接了温迪戈，一摆尾鳍便闷头往节点三位置冲。
蓝血自鲛人小臂伤口中渗出，在他身后拉开一条仿佛行动轨迹一般的紫色。
温迪戈的氛围被全数调动起来，他们不再进行任何的绕路，凡是有挡路的渔网通通被温迪戈一记冰刃斜斩割裂。
这条紫色轨迹延伸得很长，鲛人的速度也越发不如之前。
失血和疼痛再加上体力的消耗将这段距离无限延长，等到终于抵达节点之前，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看上去已经有些涣散。
但他还是清醒的。
温迪戈抽调出早前截留鬼怪剩余的最后氛围，凝冰化作血色的刀。
就在冰刃即将割开面前渔网的那个瞬间，脸色苍白到有些恍惚的鲛人听见了海湾中的另一种声音——
求救的声音？
不，不是求救，只是因为太过痛苦而抑制不住的惨叫。
但听到鲛人耳朵里，这就和求救无异。
那是海豚首领的声音。
就好像有意让他听到一样，那些血肉长杆拍打海面的声音突然就停下来了。
海湾中涌入了新鲜的血腥味。
但比那惨叫更难受的是，在惨叫声的来源位置，同样传来了捕捞船老旧发动机的轰鸣声。
温迪戈的刀锋切开了渔网，那些缠绕着血肉的网被毫不留情的切成几段。
于是惨叫声陡然高亢起来，近乎破音。
鲜血、尖叫、求饶，以及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
他该去吗？
答案显然易见。
银灰色的眼睛恍惚地转了一瞬，鲛人赤色的尾鳍一拍水面，带着温迪戈抵达了第三个点位。
节点插入海底淤泥，耳边萦绕的尖叫声更为凄惨。
在周围有小鱼群的时候，渔民们会抓起小鱼，对小鱼进行放血穿刺，从而用血腥味和猎物的挣扎引来大鱼。
两具访问体的眼里同时倒映出节点运作正常的绿光，办公室内死死摁着太阳穴的局长深吸了一口气：
“泉玉已完成海中节点的铺设，B组五秒后启动阻断器，C组接入电场电源。通知一下医疗队准备接伤员。”
话音落下，鲛人携着温迪戈后撤，掠过了刚刚铺设完成的节点，也游出了那片猩红。
周遭的海水重新恢复成蔚蓝色，鲛人所熟悉的属于海洋的氛围涌来，关切地簇拥在他身边。
那种窒息感终于从鲛人的感知中消失不见。
但他耳鳍微动，仍然捕捉到了海湾中尖锐的悲鸣。
在这一声尖叫过后，海湾中重新过于平静。
重新回归的感知让鲛人意识到，那个他所熟悉的海豚群就在不远处，不安而恐惧。
属于海豚群的注视让他有了一种如芒在背感，说不上来是逃避还是如何，鲛人调动海中氛围，立刻离开了此处。
那片海湾中此刻亮起了莹莹绿光。
带着蜂巢般六边形结构的绿色力场墙自各个节点中升起，准确无误地将海湾连同其周遭的岸边一起隔离。
就连海水的水体也就此被分割。
再然后亮起的，就成了炫目的电光。
极为特殊的金黄色电流被电场发生器扩散开来，衬得整片猩红色的海面都散发着光芒。
一时间，血水残尸都被电流逐一贯穿，那主体是金属和血肉的捕捞船同样不例外。
金黄色的电流噼啪作响，在绿色的力场中来回跳跃，将整片力场范围内的一切都凝滞在原地，动弹不得。
鲛人和温迪戈自另一边登上了陆地，前者此时终于因为失血和体力不支而失去意识——更确切的说是意识连接被躯体的重伤切断。
望着身旁躺倒的一大只，少年叹了口气。
再度抬起头时，身形高大的食人兽晃了晃鹿角，一手托着背部一手托着尾鳍，就这样从地上捞起鲛人，向着医疗队的方向走去。
医疗队接到鲛人是怎么个瞳孔地震先不论，金黄色的电场之外，几位领队聚集在一起。
“知道你射击技术好，”其中一人起哄道，“但老张你要是手抖，就让我们来。”
“去你的！”
张领队调整着手中通体纯黑的大枪，借着码头不远处的石墩子当了支点，同时嘴上也没闲着：
“这根引雷针要是打不中，我两个月工资都不够还的！你要是愿意承担这损失，那你来我也没意见。”
“那还是免了。”打趣那人连连摆手退后了两步。
玩笑归玩笑，当张领队真的开始瞄准的时候，一群人到底还是闭了口，给他留出了一个专心的环境。
扳机扣下，足有成人小臂粗的特殊金属长针被电磁力推动，带出一阵低沉的嗡鸣和爆响，从枪口处击射而出。
破空之音刺耳炸裂，却不由的让所有人屏息凝视。
结果转瞬即来。
张领队到底是没有辜负灵务处射击技术最佳的称号，这一枪，正中靶心。
由特殊金属构成的长针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扎穿了捕捞船的铁皮，深深嵌入了其中。
领队们一时激动，但到底是没有忘记这一枪的功臣——那把枪的后坐力多多少少对人体还是有点影响。
边分了人把张领队送去医疗队，他们边拿出无线电汇报：
“报告，引雷针已成功植入。”
“雷暴发生器的充能如何？”局长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平静而笃定。
报告的那人略过被白大褂围着的鲛人和张领队，将目光落到医疗队身旁的巨炮上。
他看着红色缓缓填满雷暴发生器的充能槽位，抑制不住地亮了亮眼睛。
“报告，雷暴发生器已完成充能，随时可以启用。”
何舟渡听到了这个好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