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当陆珈把铺子的房契地契摆在桌上时,饭桌后头的张秋娘和谢谊都惊呆了。
而等到陆珈说完前因后果,母子俩更是惊讶得连气都忘了喘。还是陆珈拍了拍谢谊肩膀,他们这才没能背过气去。
那日陆珈说要等着张旗上门,秋娘满脑子忧心着张家找麻烦,自然不会赞成他的说法。谢谊也没有放在心上,在他心目中,陆珈虽然不是个软柿子,也没有强悍到可以凭一己之力和张家对抗的地步。
没想到张旗这么快就上门了,陆珈不但安然无恙,而且还把他打发回去了,打发回去后他又来了,还求着陆珈帮他去买仓房,最后还真的把这铺子给让出来了!
她这是怎么做到的?
陆珈当然没把消息怎么来的和盘托出,于是母子俩没有一个脑袋能想得明白。
但是这对陆珈来说不重要啊,重要的是,有了这家铺子,他们目前的困境可以迎来改变了。
“我们要从这里开始,让谢家一步步的恢复往日的风光。”陆珈拿着地契,无比坚定,“我们从哪里来的,就要回到哪里去。”
“可是这间铺子原本就是张家在经营,房契和地契虽然拿过来了,他们如今占着地方,我们该如何经营?
“何况,我们如今也没有本钱,进货,请伙计,账房,掌柜,那么多人一日三餐,都是不小的花销。
“还有,我们该做什么营生呢?自从谢家搬到京城去之后,这边就顾不上了,所以根本谈不上什么老主顾。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空有一件铺子,又怎么缓解困境呢?”
说起这些,秋娘又叹了口气。
铺子能够拿回来当然是好事,可要靠它生钱,就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这件事情阿娘不用担心,我已经筹划好了,跟张旗从刘家出来的路上,我就已经跟他说白了,让他三日之内把铺子腾出来。不然的话我会有办法让他买卖也做不下去。
“眼下这个光景,我们自行张罗铺子自然是行不通的,但是铺子空了,咱们便可以把它赁出去。
“我打听过,咱们家那间铺子虽然不是在顶好的地段,但也不算太差,长租的话市价是每月十五两银,但我不想长租,那压一压也有十两上下。
“这笔银子完全可以供我们度日,甚至还有不少盈余。
“将来这铺子我自然还是要收回来的,究竟选什么行当——咱们沙湾主要经营米粮,咱们谢家原本也是做米粮买卖出身,那自然也还是选这一行。
“眼下要紧的是尽快把铺子收拾好,租出去,接下来我便去熟悉熟悉米粮码头,等到准备的差不多了,咱们再把铺子张罗起来。”
陆珈一路有条不紊地说下来,秋娘听得频频点头,但到末尾时就不同意了:“你说你去码头?这怎么行?码头上鱼龙混杂的,你个大姑娘家怎么能去呢?让谊哥儿去!”
“对对对!我去我去!”谢谊连忙把碗筷放下,“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这是得我干!”
“你也知道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陆珈深深望着他,“你就打算一辈子跟这些鱼龙混杂的人混下去?”
谢谊愣住:“那不然呢?”
“出息。”陆珈拍了一下他后脑勺,“你该做的是学点别的,读书或者习武,总要学个防身保命的本事,而不是觉得守着个铺子就万事大吉了!”
谢谊被打的脑袋疼。
但他也习惯了。
秋娘道:“学点招式可以,读书就罢了,眼下这样的世道,做官也没什么好的。朝廷里的内阁大臣,六部重臣,多少年过去,都死了好几轮了。他们哪个不是人才中的人才?咱们已经吃过党争的苦了,守着这点家业,平平凡凡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谢家那些年在京城买卖做的红红火火,突然之间败尽家财是因为得罪了人,准确的说,是因为站错了队,十年前御史杨廷烨弹劾严颂“五奸十宗罪”,结果反遭诬陷下狱,最终被斩首。
当年邀请谢老爷子进京,开铺的同窗名唤梁珺,是杨廷烨的学生。杨廷烨入狱的翌日,他的学生陆陆续续以各种罪名为由头被关押。
两年后,梁珺因为在街头没给严颂的侄孙让路,被认为是不满严颂对杨廷烨的处置,对严府之人怀有不轨企图,从而也被关进了狱中。
谢家虽然只是个商人,远远不够份量让严党出手针对,可世间总是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满京城多的是主动给严家卖命的人。
由于梁珺出事之后,谢老爷子二话不说拿银子出来为好友四处奔走,于是谢家的商号也遭受了冲击,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关闭。
与此同时,谢家掏出去的银两也如石沉大海,不但没有换来丝毫转机,反而谢老爷子在寻求营救梁珺机会的途中遭人殴打,回来之后就一病不起,三个月后含恨过世。
陆珈的养父谢彰是个读书人,连番遭受这样的打击,悲愤交加,无奈哪有与强权抗衡之力?内忧外患之下,身子也垮了。
是后来张洪听说之后,立刻派人入京把他们接了回来,如此才让谢彰多活了几年。
前世陆家回京之后,曾经上狱中探望过梁珺,经过八年的炼狱,那个原本应该风光体面的御史,早已形容枯槁,满口牙齿掉落,说话依然模糊不清。听说陆珈是谢家的小姐,他眼泪一下就滚落了出来,然后用早已经磨破的食指在地上写了一串谢老爷子的名字。
当初年少的时候,家贫的梁珺承蒙谢老爷子的救济,从而考取了功名,入仕为官,看到了大好的前途。
他反过来提携谢家,要让谢家的买卖跨越了好几个高度,本来相互扶持的一对好友,结果一个早就成了死人,而一个成了狱中的活死人。
从这个方面说,秋娘的想法也没有错。
严家父子盘踞在朝廷之中,除非成为他们的走狗,否则没有人能够保证能够平安活到最后。
这个事实,陆珈前世亲眼看到了的。
于是陆珈没有再多说。
翌日起,就着手第一步,先监督张家把铺子腾出来。
这么一大块肥肉吐了出来,张家当然不会乐意。不过仓房已经到手了,更大的利头就在前方等着他们,这些日子忙得很,何况张旗也着实怕陆珈到时候捣乱,于是没废什么话。
只是动作磨蹭了点,原本说好三日,结果他们花了五日才不情不愿地搬干净。
搬出去的当日,陆珈就把租赁的告示张贴在大门上了。
铺子位于码头的中下游,隔着一条街就是千年古寺唐兴寺,每日穿梭唐兴桥,前往寺里上香的人不计其数。而码头下游过去几十里路路就是潭州府通货门码头,经过铺子的本地和外地商贾也有许多。
很快唐兴寺前有间旺铺要租赁出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沙湾,但是前来打量的人多,真正想租赁的人却少。
原因是陆珈放的是半年短租。
傍着码头开铺的商户,多是冲着长久做买卖来的,一趟货船往返一次就要几个月,因此积累主顾往往需要一年以上甚至几年的时间。
半年时间能做什么?
但陆珈是不让步的。
靠着租铺子赚得的那十两二十两银子,能够干什么呢?她图的又不是饱饱肚子即可,她图的是发财,当大财主呀!
没有大把大把的银子,他们怎么杀回京城?怎么在京城立足?怎么积聚实力跟蒋氏对抗?
陆珈必须自己做买卖,而且最终必须要做大买卖。
她也绝不能给自己太多时间积累,蒋氏的人既然已经找到了潭州,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找到了她的下落。
她总也得在蒋氏发现她之前,先把自己和谢家支楞起来吧?
所以只有半年。
她天天打开铺子坐在门口,但五天过去了,依然是看的人多,问的人少。十天过去了还是如此。眼看着半个多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人能谈下来。
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按照她当时跟张旗所说的,通货门码头的船只已经过来了三成,江面上的船逐日密集起来,而门前经过的人也日渐的多了,这样还不租出去,误的可是自己的荷包啊!
这日傍晚,把整个码头上下游全部逛了一遍,正琢磨着要不要找几个主顾主动出击,慢吞吞刚回到家里,就碰上李常也来了,在院子里给劈着柴的谢谊帮忙,两人一面干活一面唠着嗑:
“听说这回来的钦差大人是个有来头的,他这一来,县衙之中还有知府衙门里的人都得老实点了。”
“是倒是,就是听说是个年纪轻轻的书生,也不知道有本事没本事。”
听到钦差大人几个字,陆珈一下停住了脚步——没错,这都三月了,钦差是该来了!
不过她记得朝廷这次派到两湖来督查水运的是个姓张的肥头大耳的官员,他回京之后不久,这些钦们也都回去了。
只知道这个姓张的是内阁定下来的,却没听说他有什么来头,更加不可能还是个年纪轻轻的人!
她走上去:“你们见过这钦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