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汶上县通倭该不该审、如何审的会议再次召开了。但数日之隔,一室之内,气氛已大不相同。
原本可以拍堂定音的人,从张居正换成了杨顺,他坐在正中的大堂前,满脸的肃穆,目光灼灼,笼罩着整个大堂,向坐在两侧案前的官员们一一扫视过去。
路楷身子十分放松地斜靠在右排案首的椅子上,按理来说,区区一个知府不该坐在那里,但他仍是坐了,一只手搁在案上,几根手指还在轮番轻轻叩着案面。
什么叫官场?
一旦为官,出则排场,入讲“气场”,所谓官场。山东一些与会官员即便不清楚今天到底要议什么,但一个个都感受到大堂那积压着的沉闷的气场!今天恐怕不能平静收场了?
一双双目光都不禁望向坐在左排案首的张居正。
除掉巡抚杨顺,这里属他的职位最高。
张居正还是那个张居正,身子直直地坐在那里,即便天塌下来,也是一副泰山压于顶而色不变的样子,但稍一细看便能看出,也就几天的功夫,他的面容憔悴了许多。
左排往下,依次是提刑按察使田玉生,都指挥使赵云安,以及被杨顺刻意叫过来的指挥佥事俞咨皋。而在右排往下,是更不该设座的汶上县知县毕剑。
一个路楷,毕竟是知府,身上还兼着更高的职务,坐在右排案首多少能找些借口编排过去。但将毕剑也放到右排,刚好和左排三司对着坐,纯粹就是恶心人了。
赵云安明显很介意。
或者说,是刻意表现出来的介意。
他目光沉重地望着对面的毕剑,然后偏头看向杨顺,“省里议事,依照旧例,县官只有站着旁听的份,今日破例设座,还坐在右案,不知是何道理,请巡抚大人明示。”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案子是出在汶上县的。我们这些人官职虽高,若论对案子的了解,倒不如他一个知县。设座也是为更好地审理案情,何况赵大人和俞大人也在,按理说,这案子是山东的政务,军中的人不该在场,但为案情,我也破例照许。这番解释,不知赵大人可还满意?”
杨顺开口了,目光却不看赵云安,而是望向前方的堂外。
分明是目中无人,不将赵云安放在眼里。
赵云安气闷,他总不能因为一个知县,就耍性子带着俞咨皋离开大堂,只好忍下这番敲打,“巡抚大人句句为公,下官佩服。”
“些许小事,议事吧。”
与会的官员们也都坐正了身子,眼观鼻,鼻观心,耳朵却竖得挺直。
杨顺:“事非经历不知难。一个山东,不到一年的时间,倒下去两个巡抚,一个布政使,两个知府,还有数个知县,前有邹平县通倭,后有蓬莱县通倭,接着又是汶上县通倭。山东并非倭寇频繁之地,却还是闹出这些事。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比我们倭患更严重的省份都不出事,为何偏偏是山东!”
一群人谁也没搭话。
“偏有些人心思不正,一些很简单的案情,审得那样复杂。他们有些是为了活命,也有些是单纯地蠢。打个比方,就拿欧阳必进来说,无论他是知府还是尚书,资历摆在那里,劳苦功高,于社稷有功,我们都该敬着。但并不是说,资历高的人就不会犯错,他在山东官场组建小圈子,想要结成朋党,这个事就该批评!该按罪论处!”
说到这里,杨顺忽然望向了张居正,“太岳,这事我得批评你。你是山东布政使,巡抚不在,大小官员就是你管。欧阳必进有错在先,你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得到,该早些向朝廷禀报,偏等到事情闹大,图的是什么呢?搅乱朝局?对你我有什么好处?”
张居正微眯着眼。
他听出杨顺的意思了,这番似贬是褒地肯定他们联合起来搬倒欧阳必进的话,无非是传达出严党已经决心放弃欧阳必进这步棋,不会再想着给他翻案的态度。
逾是如此,张居正便逾是心惊。
谁都知道,严党到底有多贪得无厌。如今他们栽赃陷害于氏全族通倭,却只求咬死于可远也通倭,顺势终止鸟船下海,从而拖延东南大战,说无不在说明他们的谨小慎微以及求胜心切。
这未尝不是与皇上博弈的结果。
若想借着栽赃的罪名,翻欧阳必进、左宝才和季黎的案子,那必定会将清流一脉的很多官员也折损进去,未免会让皇上懊恼,觉得严党过于放肆,贪得无厌。但他们只求咬死一个于可远,表达出的态度,只是自保,皇上一来念着旧情,二来严党确实还有用处,也不得不答应他们。
杨顺这种退而求其次的计谋,显然比欧阳必进更难对付。
“杨大人批评的是,属下都牢记了。”
张居正从座位站起来,朝杨顺拱了拱手。
杨顺点点头,却不示意他坐下,有意给他些难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有些事,我们能过去就过去,但有些事,却是迫在眉睫,比如汶上县这桩通倭案。”
大堂上一片寂静,只有次第呼吸的声音。
杨顺这才朝张居正摆摆手,“太岳,坐下谈。”
张居正仍表现得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缓缓地坐下了。
杨顺接着望向田玉生,“犯人已经被羁押,应该立刻审讯,但我听说,巡抚衙门和知府衙门派去的审问官,都被田大人挡了回来,还说什么,审问犯人必须有你田大人的亲授,是否有这回事?”
田玉生:“属下办案,皆是依照朝廷颁布的规矩,以《大明律》为准则。属下不得不提醒一下杨大人,于氏全族涉嫌通倭,也只是有嫌疑,尚无直接证据表明就是他们勾结倭寇,那些脏财到底来源于何处,我们正在追查。所以,杨大人称呼他们为犯人似乎不妥。既然不是犯人,罪名未立,便不该由审问官审理,应先交由提刑按察使司审理。当然,杨大人若有朝廷的旨意,属下自然应该将案情移交到旨意钦定的主审官手里。”
“咚咚咚”,路楷立刻在案上敲了几下,“既然有嫌疑,就该审问。你不愿意审,还不想我们派去的人审,田大人不会是有意拖延吧?”
“路楷,认清你的身份。”
田玉生这时也豁出来了,他清楚,若仍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在严党和清流间反复横跳,断然没有好果子吃。张居正已经给自己指了条明路,这个反严急先锋,他未尝不能一做到底。
赵云安接言道:
“你虽是皇上钦定的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各省及府州县行政长官都是你的考察对象,但我若没记错,来山东时,朝廷并没有给你巡狩山东的旨意。既然没有旨意,你担着巡按御史和济南府知府的职,一个正七品,一个正四品,似乎不该同按察使这样说话。”
“哼!”
路楷冷笑一声,也不道歉,只是鼻孔朝天望着大堂的天花板。
见路楷仍是如此,张居正对杨顺道:“杨大人,议事就要有议事的规矩,下属同上司讲话,无论哪朝哪代,都没有翘着二郎腿的道理。”
杨顺瞥了眼路楷,咳嗽两声。
路楷只好正襟危坐,手也不敲案面了,很敷衍地站起来,朝着田玉生作了一揖,“卑职失礼在先,请田大人见谅。”
说完就要坐下。
“啪!”
田玉生猛拍桌子,“我让你坐下了吗!”
路楷猛吸一口凉气,就要发火时,杨顺接言了,“既然是议事,就要给人说话的机会。站着议事还是不便的,路楷,你注意点,这里是巡抚衙门,不是你的知府衙门。”
路楷只好应声道:“是。”
这番交锋,算是找补回杨顺让张居正站立许久的局子,也让杨顺明白,三司如今已然联合,并不是他随意便可摆布的傀儡。
亮明态度很重要。
杨顺见了,也不生气,不急不慢地问道:“田大人,你似乎还没回答刚刚的问题。”
“回大人的话。”田玉生起身,朝杨顺拱拱手,“并不是我有意要拖延,当初逮捕于氏全族时,这些人一口咬定,是罗龙文的侍从送来的礼物。我们无从考证那仆从到底是什么身份,这个人找不到,案情就没法审,总不能听信于氏族人的一家之言,更不能因寻不到这个人,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将罪名落实在于氏族人身上。两者皆不可取,下官以为,只能全力搜查送礼之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按理说,似乎是应该这样办。”杨顺很为难地叹了口气,“但你们应该知道,这件案子牵涉甚广。尤其是那个于可远,向司礼监呈上了个什么鸟船草图,兴师动众地就要制造了,这个事一出来,鸟船当然不能贸然制造。他有没有通倭,关系到朝廷后续的计划,几百万两银子在那等着,工部、兵部和户部多少人在看着,我们总该早些明白回话。还是我之前说的,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过去,咱们就过去。但有些事,关系到朝廷,关系着军国大事,百姓民生,我们不能含糊!”
说到这里,杨顺直接从椅子站起来,走到田玉生面前。
这时,所有人都从椅子上站起来,直直地望着杨顺。
“犯人……于氏族人就不要继续关在按察使司了,移交到巡抚衙门,由我领头,三司协助,知府衙门负责审案,汶上县知县调查案情细节,务必在三日内审出个结果。田大人若是担心将来朝廷责难,我可以立刻请奏,阐明要害,相信阁老会理解我们的难处,百官也会理解我们的难处。”
杨顺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盯着田玉生,仿佛有莫大的威压从那双眼睛笼罩住他整个人,连毛孔都炸开了。
承受着这压力,田玉生狠狠咽了口唾液,“这似乎不妥……”
杨顺缓步走回,重新坐在椅子上,“不妥,是吗?看来我们之间的分歧不小啊……毕剑,将你调查到的信息讲给诸位大人吧。”
毕剑颇有些趾高气昂地站了起来,率先朝着从未发言、仿佛置身事外的俞咨皋发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