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的坐席上。赵云安神情十分严肃地将一摞书信往书案上一摆。
张居正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赵云安:“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我就斗胆跟太岳你说了吧。这些回文是从胡部堂那誊抄来的。”
张居正站了起来,“是谁写给胡部堂的?”
赵云安面露苦色,“有内阁,有户部,有兵部,还有工部。内阁的旨意传下来,要暂停鸟船落地,不用我说你也明白,汶上县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严嵩严世蕃发难了,他们这回很聪明,只死咬案情关系重大,里面疑点重重,需要细审。只是审,并没说治谁的罪,这个理由,连皇上也不好回绝。也正因他没说谁有嫌疑,涉案者便都有嫌疑,鸟船草图是于可远呈上来的,他担着这个事,草图自然不能再造,这招狠呐!”
张居正依然十分平静:“早在预料之内。户部的回文呢?”
赵云安望着他,“山东的粮草和军饷再过两日,就能运抵浙江,俞大猷那里暂时不用愁了,但南直隶、江西和福建三省的粮草,至今还在筹集,因为这事,陈公公在司礼监发了好几次火,但没有用,严嵩接连罢黜了好几个负责粮草的官员,但再换谁上去,粮草都运不出来,他们这是在演戏!戚继光已经连胜三场,但粮草迟迟不到,只能无奈退兵,国事贻误至此,他们真该死!”
“情理之外,但在意料之中。”张居正仍然很平静,“工部的回文想必也是坏消息,既然内阁已有旨意,暂停鸟船落地,工部那边的程序也一定是停了。至于兵部,是杨博杨大人在管,他应该不会发来什么坏消息。”
赵云安神情这才放松下来,不禁又坐了下去,“总算有一件好事,就在三日前,倭寇侵犯栅浦,谭纶谭大人亲自带队迎击,率领俞大猷部,三战三捷。倭寇转而侵犯仙居和临海,谭大人将他们全部擒拿,皇上得闻大喜,封他为海道副使,加封右参政。如今,他在军中的地位已经高过戚将军和俞将军,仅次于胡部堂之下了。”
张居正不由紧紧地望住了他,若有所思地道:“子理兄本就非池中之物,抗倭他有经验,行军打仗在行,有这个成就,我并不意外。”
顿了一会,张居正又问:“部堂如何了?”
“部堂他……”赵云安轻叹一声,“不太好,连日连夜地折腾,所有事都压在他一人身上,越发扛不住了,我们把李时珍接到浙江,亲自为部堂问诊。李时珍的意思,是即刻让部堂抽身养病,但部堂不肯。李时珍执意坚持下,他才将大小事务分出一些,给了谭大人。”
“这样啊……”
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拍了拍赵云安的胳膊,“你这次去浙江劳苦功高,我会向裕王爷说明,裕王爷向朝廷为你请功。”
这话一出,赵云安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他那点小心思,早就被张居正戳破了。
夫妻尚且是同林鸟,大难来临要各自飞,何况是朋党这样的关系。眼看着胡宗宪这棵参天大树就要倒下,赵云安另谋靠山并没什么错。
在胡宗宪主持东南大局的情况下,皇上会明发旨意提拔谭纶,本就有取而代之的意思,胡宗宪身子更是不争气,军务不断移交给谭纶,将来的大势已渐渐明朗,赵云安把握这个机会,况且是在不耽误军情的前提下,这种“谋生”和“投敌”完全不同,想必胡宗宪也是希望他这样做的。连戚继光和俞大猷,也未尝不会为后面的事做准备。
张居正又望向身旁的俞咨皋,见他正在张望着龙门口的于可远,轻笑一声,“前线军情似火,你不应该来山东,这次回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来取鸟船草图。”俞咨皋似乎并不太待见张居正,声音都是冷冷的。
“鸟船落地的事已经暂停了。”张居正也不恼怒,声音十分平和。
俞咨皋这才将目光对准张居正,“我相信可远,他总能转危为安。”
其实,坐着的三个人,都知道吴栋已经将陆经派走,去江西和徽州查罗龙文了。这三人还知道,于可远谨小慎微,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既然他向陆经说明罗龙文通倭,一定是有些线索的,虽然很好奇于可远从何得知这些消息,但这种时候显然不是追查微末小事的时机。
他们能够如此镇定自若地在这里谈论国事,到底还是因为相信于可远。
赵云安这时忽然开口,“朝廷的旨意应该也快下达了,不知这回会是谁来督查案子。”
张居正微眯着眼,“能够决定生死的一案,派些寻常人物自然不行,我猜,巡抚和知府会同时到任,且都是兼任。”
兼任的意思,是指本身有更高的职位,巡抚和知府只是微末的职位。
“一个山东,送走多少英才,先是左宝才和季黎,后是欧阳必进,不愧是山清水秀之地,最适合……”张居正笑着,并未将话完全说完。
但赵云安和俞咨皋已经将后面的四个字补充了。
用来埋骨。
……
快到晌午,出考场的学子越来越多,龙门口已经聚集二十余名,都是三五一群地议论着。
有人如沐春风地笑着:“竟然是子贡问政,背高头讲章的时候,重点看了这里,题目太简单,这场考试是稳了。”
也有人略显忐忑,“题目简单,要答得出彩,难度更高了。何况主考官是张大人,能教世子读书认字,那眼光得多高啊,我有些担心……”
此外,还有一些紧张地浑身都发抖的人,他们似乎已经提前预知了结果。
这时,一个同在东流书院读书的学子走到汤显祖面前,“海若,你考得如何?这次府考,大家都盼着你摘得头首呢,出来这么早,十拿九稳了吧?”
汤显祖不经意地扫了眼于可远,声音很低沉,“张太岳出的考题,考核标准在他那里,能不能过我也说不好。你呢?”
那人轻叹一声,“和你一样。越是简单的题目,出彩就越难,上限就那么高,这次府考近千学子啊,谁没复习过《子贡问正》?就算照着拟写,也能得个高分。越是这样,我越是担心!”
其实这话说得没错。正因为题目太简单,大家都能写出高分的八股文,但主考官审批的时候,不可能让这上千名考生都通过,往往会择优录取,录取人数基本在那个范围。
在这种情况下,越有学识的学子越没有把握,根本没办法通过这个题目拉开与普通学子的距离。这就和考题是“1+1=?”类似。
另一个考生走过来,问:“海若,你怎么破题的?”
汤显祖沉吟了一会,“国富民强,民无信不立。代圣人立言,破题的开口没有发挥空间,只能这样破了。”
“所以,要想出彩,只能从后面延展开,我列举了陆游的《病起书怀》,还有戴叔伦的《塞上曲二首》,感觉有些偏题,还不如只论题首呢。”那人有些沮丧。
先头那人道:“我没敢旁征博引,也没敢拆开题目。就论的本题。”
汤显祖点点头,“不能延伸题目,若字迹工整,文思通透,审题、构思和行文结构无可挑剔,就算不能中头筹,通过还是没问题的。府考争的无非是院试资格,第几名无关紧要。”
“所以,你也没拆题?”
两人都很惊讶。
“嗯。”
汤显祖脸有些红,他确实谨慎,也过于守成了些。他不由想到当初在邹平会讲时,被于可远驳斥成那样,也是因为过于谨慎保守。但他觉得求稳没错,这也是他始终无法原谅于可远的原因。
这时,人群中就有很多目光投到了于可远身上。谁都知道,济南府府考的头筹热门,只在于可远和汤显祖身上,这两人是第一个和第二个出考场的,必定有极大的把握。
汤显祖已经选择守成的答法,拔得头筹的可能性小很多。
“可远。”
一个同在东流书院读书的学子走到于可远面前,招呼了他一声。
于可远虽然已经年十五,但父亲早逝,又尚未归族,至今没人给起字和号,旁人称呼,即便关系很近,也只能称呼一声可远。
于可远抬头望向他。
那人问,“可远,你第一个出考场,考得如何?”
“考得一般。”
于可远谦逊地回道。
“如何破题的?”
这话一出,二十余双耳朵都支棱起来了。
于可远想了想,答道:“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那人点点头,“唔,很不错,切中要害,也是在题目的范围内立意的。承题呢?”
他显然是想一刨到底,问出众人心中的好奇,较量一下于可远和汤显祖的高低来。
但于可远并不想将汤显祖得罪得太狠,这位毕竟也是将来的词曲大家,在文坛被人推崇备至,没必要树敌,便推脱道:
“后面的记不太清,你是知道的,八股文背差一字,便有天壤之别,还是不说了。”
那人只好作罢。
汤显祖显然也松了一口气,他对自己的信心并不算高,何况是在保守的情况下,被人当面这样比试,紧张在所难免,害怕再丢一次人,也是难免的。
他们虽不比,有人却在比了。
坐席上。
一个书童捧着好几摞糊名封蜡的试卷,来到张居正、赵云安和俞咨皋的案前,“诸位大人,这是出考场那批考生的考卷,请大人过目。”
“放这吧。”
张居正指了指桌案道。
那书童将试卷放下,这时便从坐席后面走出好些个穿着锦服的太监,绕着桌案围成一圈。这是批阅试卷的规矩,防止考官作弊,考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这群太监都会如实记录,并向朝廷呈报。
“公公们既然在场,我们就先看看这批考生的试卷。”
说完,张居正准备拿起最上面的试卷揭开蜡封,为首的太监喊道:“这不合规矩,请大人摆案。”
张居正一怔,他并未在地方任职,当主考官也是头一次,很多规矩并不知道,便问:“何为摆案?”
那太监回道:“所谓摆案,混旋排之,不可单独揭开,亦应避之。”
意思是,不能将考卷一封一封拆开看,而是将一整批考卷都摆在案上,还得由这群太监摆,审批试卷的考官这时需得回避。
张居正无法,只好领着赵云安和俞咨皋转过身等待。
一群太监在案前拆封,都拆完,将试卷打乱顺序,再平铺案上,那为首太监喊道:“请大人阅卷。”
三人这才回头。
张居正拿起最近的一张试卷,好谨慎地移到自己身前,一群太监也探着头看。别以为太监没什么文化,尤其是明朝的太监,几乎各个饱读诗书,比大部分文人书生还要厉害。
打了一眼,太监们便收回目光,有些兴致缺缺。
赵云安和俞咨皋也看完了。
张居正问:“你们觉得,这位考生的试卷如何?”
“太岳出的题目很简单,回答容易,回答得出彩却难。这人答得太简单,无非是将高头讲章拟写了一遍,还学不到先人的精髓,照猫画虎啊。”赵云安摇摇头,“不太行。”
“是不太行。”
张居正也深以为然,直接将这试卷压到左边,对那群太监道:“排掉。”
排掉,意味着落榜。
那群太监如实记录,一个考生至此落榜了。
府考的正场都没有被录取,以下各场便没资格参加了。一般来说,上千名考生,最终能录取的人数以十名至二三十名为度。而正场的录取人数为最终录取人数的二倍,也就是二十至六十名。
第二张仍是被排掉。
第三张排掉。
……
直至第十六张,不仅那群太监仔细看着,张居正、赵云安和俞咨皋也伏在案上仔细地读着。
俞咨皋惊叹道:“文笔工整,破题切中要害,结构严谨,逻辑性强,不失为一篇模板范文。”
赵云安也点头,“题目并未被引申,但破题和承题恰到好处,并无一点涂抹,确实是一篇好文章。”
这显然是汤显祖的答卷。
但三人并未见过他的笔迹,对汤显祖也并没有多少了解,只是单纯觉得他这篇八股文做得不错。
那群太监也点着头。
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了张居正,做决定的是他。
张居正沉吟了好一会,“这篇文章好归好,也是存在问题的,最大的问题就是空洞无物。通览全文,皆是考生的‘空谈’,缺少支撑。虽然结构严谨,但观点被架空了,就像空中楼阁,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虽然没有当主考官的经验,但每科进士的文章我都读过,落榜的也读过。之所以落榜,不是他们学问不行,是太想投机取巧,为了考试而写作,懒惰,保守,将自己的文章作得呆滞死板。这篇同样是这个道理。”
赵云安和俞咨皋都有些听懵了。
毕竟只是府考,张居正竟然直接拿进士做比较,这未免太极端了些。
但二人并没多说什么,主考官是张居正,哪张试卷该入案,哪张该排掉,都只能遵从他自己的想法,从法理上讲,是不允许旁人说三道四的。
太监们望着张居正,也没有任何提议,都在等他拿主意。
“还有很多考卷没看,这份暂时留着,等看过后面的,若是没有更好的,再让这份入案吧。”
为首的太监将这封试卷重新装了回去,放在桌案单独一个角落。
众人接着望向后面的试卷。
刚看破题的首句,张居正、赵云安和俞咨皋便同时眯起了眼。三人都曾收到过于可远的书信,对他的字迹再熟悉不过。
三人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也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太监们虽然察觉到不对劲,只是表情的变化,他们也没法说什么,带着些许好奇将眼神投向了于可远的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