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泛亮,于可远从床上爬起,揉了揉仍有些浑噩的头。
今天是林家宴席的最后一天,宴请一些同窗好友,林清修曾多番邀请于可远今早务必要到,但都被他婉拒了。
参加宴席虽能结交一些读书人,但大多是寒门子弟,院试成绩还不如林清修,这样的人结交也是累赘,于可远不想白浪费功夫。
到院子里的水井打一桶水,将水烧开,简单洗漱过之后,于可远一头扎进了厨房。
菜篮子里只剩下六个土豆和一些蔫巴的茄子,荤腥的东西一应没有。
邓氏有些慌张地看向于可远,“阿母和清修他娘借了两文钱,买了些茄子和青菜,正要做饭。”
于可远捡出一个土豆,“我帮阿母打下手吧。”
说完蹲在地上笨拙地剃皮,邓氏看着忙碌的身影,整个人如梦似幻。
这是真的吗?
果真是正宁和可敬看我太苦了,才显灵降下这样的神迹?
昨天经历的都是真的,不是一场梦!
邓氏从来不奢求什么大富大贵,他看着厨房里忙碌的儿子,只是奢求这样的日子能一直维持下去,就心满意足了。
于可远看着篮子里的青菜,心情久久难以平复,感慨了一番,明朝的物价真便宜。
两文钱也就相当于2020年的一元人民币,却能买一筐青菜和茄子。
也就是说,只要赚足十两银子,就能保证一家三口一年的生计。
因家中无盐,这些青菜和茄子没法做菜,只能烀着蘸酱吃,做起来十分容易。
刚将烀好的茄子摆上餐桌,于可远就进房间去喊阿囡。
这时,院外来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妪,朝着身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问道:“狗蛋,把你打成这样的,真有于可远这个畜生?”
“奶奶,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有没有他……但打我那几个人,和他是一伙的。”
“那就没错了,这样的事,他们几个没少干,准少不了于家这个败类!”
老妪说话间推开门走了进来。
“邓氏在家呢?”老妪尖着嗓子喊了一声。
“谁啊?”
正在餐桌上摆弄的邓氏皱了皱眉,问道。
“我!赵小海他奶奶。”院内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带着一些怒气。
邓氏听到这个名字神情有些紧张,村里哪一户不知道这老太太难惹,是出了名的不讲理,平日里没少欺负自己。
“阿母,什么事?”
于可远抱着阿囡走了出来,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是老赵太太来了,应该没啥事,你带阿囡洗漱,我去院里看看。”邓氏说着话站起身走向大院。
一进院里,看到老赵太太黑着脸,旁边站着鼻青脸肿的赵小海,就知道这两人来者不善,赔笑道:“大娘您来了,呀,狗蛋这是怎么了?”
“于可远在家吗?我有事找他!”老赵太太指着邓氏的鼻子道:“你家那混账把狗蛋揍成这样,今天不给我个交代,我只好找村长去县里报官,你教不好这孽子,就让官家替你教教!”
邓氏满脸的愁容,说道:“大娘您是不是误会了?可远这两天一直在家,要不就是到隔壁林家赴宴,从来没出过门,狗蛋被打,和可远一定没关系。”
“少他娘放狗屁!谁不知道于可远是个什么货色?我给你脸了是吧?赶紧把那畜生叫出来!”老赵太太撸起袖子,“立马给我家狗蛋磕头赔罪,医药费也不能少,至少也得一两银子,这两条少一样,咱们就县衙见!”
“大娘,您听我解释。”
邓氏的声音里满是恳求,眼眶都红了,日子刚刚有了盼头,况且可远确实没掺和这种事,她怎么能接受这样的脏水。
“可远真没碰狗蛋,清修那孩子能作证!”
邓氏一把拉住老赵太太的胳膊。
“少他娘的给我来这套,你家那畜生就算没出手,也一定有他在背后撺掇,谁不知道他什么样?抓紧磕头赔罪,给钱,要不然别怪我不顾同村的情谊。”
“大娘,这事和我家真没关系,可远现在已经变好了,一定不会做这种事!”
邓氏声泪俱下,就差给老赵太太跪下了。
她性子懦弱,为母则刚,但因为过往于可远做的孽太多,她实在信心不足,除了恳求也没有别的办法。
厨房里,于可远给阿囡洗着脸,院子里的对话他都听着,虽然生出无明火,但想到自己的形象刚刚好转,这时候动粗就前功尽弃,正在忍耐。
“真他娘的晦气!”老赵太太嗓门抬高了许多,故意向四周喊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你们母子俩一个比一个下贱!一个败光了家底,一个克死了丈夫儿子,要是我,早一头撞死算了……”
各式各样羞辱人的话,让邓氏委屈至极,只想找个地缝钻起来,直接扑倒在地抱头痛哭。
“于可远,快滚出来!躲在屋子里算什么男人?”院内响起了老赵太太的怒骂声。
“整个村子谁不知道你是个畜生?偷鸡摸狗,调戏良家妇女,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怎么着,现在还多了一条敢打不敢认?你娘肚子里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败类呢?”
“出来!”
“磕头认错,赔钱!要不这件事没完!”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上学还是从政,于可远接触到的大多数人,都是彬彬有礼的文明人,他很少见过这样毫不讲理的粗俗老妪,心里顿时一团糟。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要以理服人,要以德服人,这样才不会被人落下把柄,才能在这个吃人的古代生存下去。
可院子里邓氏无助的哭声让他有些痛苦,深吸一口气。
“我到底是个人,不是泥雕的塑像。在这样一个乱世生存,过于保守的保身之道或许并不适合。”
于可远轻叹一声,望着被谩骂声吓哭的阿囡,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停拍打阿囡的后背,“没事儿,有哥哥在呢。”
“哥哥,我怕,帮帮阿母!”
“哥哥!”
阿囡的哭声撕心裂肺一般。
于可远猛地握住菜板上的菜刀,深吸一口气暗自道:“前身,你过去做了那么多孽,今天就让你发挥一些余温,也算还些债吧!”
于可远从房间冲出来,一手抱着阿囡,一手提着菜刀。
走到邓氏面前,将阿囡放在地上,“阿母,这里交给我吧,你带阿囡先回屋。”
邓氏看到于可远出来,初时还挺惊讶,但看到他左手提的那把刀,顿时吓得亡魂皆冒,连忙拽住他胳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可远,把刀放下!快放下!咱有事好商量,人命官司可千万不能碰啊!”
“阿母,你放心,如果道理讲得通,我不会动粗的。”于可远将邓氏隔在身后。
听到他这样回答,邓氏虽然心安了许多,但想到此前种种,还是不敢放心,双手死死拽住于可远持刀的手臂。
于可远望着老赵太太。
老赵太太也望着于可远。
虽然于可远今年只有十四,但于家男人长得本就高大壮实,而老赵太太十分矮小,两人一对比,气势瞬间就分明了。
老赵太太敢对邓氏强横,是拿捏住邓氏软弱的性子,但看着于可远,心底却很发虚。毕竟于可远名声狼藉,什么样的坏事都干过,打架斗殴更是家常便饭,何况他还握着菜刀。
“还以为你不在家呢,既然出来了,事情也就好解决了。”老赵太太有些底气不足。
“狗蛋被打了是吧?”于可远瞅了眼赵小海,眼神眯了眯。
他已经猜到揍赵小海的是楚彪他们几个,下手着实不清,但赵小海也确实该揍,偷撩私塾女学生的裤子,那女学生恰好与楚彪定了娃娃亲,没被打死扔进河里就算大幸。
“揍赵小海这事,前几天我确实听楚彪他们议论过,也出谋划策了。”
老赵太太听到于可远承认,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心里暗想,就是个胆小怕事的,被自己臭骂一顿就什么都承认了,于是愈发有底气:“磕头认错,赔钱,这事也就私了了!”
于可远轻轻刮碰了下刀锋,咧嘴一笑:“可惜彪子他们并没有按照我出的主意,否则也没有今天这回事,您老这会应该在河边捞尸呢。”
“啊?”
老赵太太一怔。
“您老一定还不知道狗蛋为啥挨揍吧?他偷撩了县里吏典家女儿的裙子,这人刚好和楚彪有些关系,要我说,被暴揍一顿实在是轻了。”
说着,于可远转过身望向邓氏,给他一个眼神,然后将菜刀抽出来。邓氏初时还不肯,于可远说道:“阿母,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邓氏这才将信将疑地松开手,嘱咐道:“可远啊,都是乡亲,千万不能动手,伤了和气不好!”
于可远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都被欺负成这样还讲和气呢?转身就将刀竖直,横扫出去,狂抽了三下赵小海的脸蛋。
啪啪啪!
声音极是响亮。
“登徒子,跪下!”
于可远怒喝一声。
赵小海心中一凛,也不知是被菜刀吓的,还是于可远往日坏事做得太多,积威甚深,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跪倒在地了。
“可远哥!可远哥!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饶了我吧!”赵小海鼻涕一把泪一把。
这时老赵太太已经彻底懵逼了。
于可远盯着老赵太太,质问道:“您老觉得,狗蛋挨这一顿揍应不应该?”
老赵太太沉默。
“如果觉得不应该,我这就把彪子他们叫来,大家一起去县衙,尤其得请吏典出来,给狗蛋评评理,可不能委屈了他。”于可远冷笑道。
“不,不能去!”老赵太太有些慌乱。
如果这事真闹进官府,那吃板子还得坐牢的肯定就是赵小海了。
“这都是一场误会……”老赵太太先向于可远赔罪,但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向邓氏苦苦哀求,“正宁他媳妇,你,你快帮大娘说几句话啊!刚刚都是大娘的不是,是大娘的错!看在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邓氏擦干眼泪,扥了扥于可远的胳膊,“可远,阿母已经出气了,要不这事就算了吧……”
于可远并不答应。
自从父亲和大哥去世,除了林家帮衬之外,邓氏在村里简直就是受气包,谁都能讥讽几句。
这里面虽有于可远自己不争气的原因,但要是邓氏能硬气一些,也不必遭那么多罪。
他决定来些狠的。
“您老刚才在院子里骂什么?”
“我这不是一时着急嘛!我毕竟这么大岁数了,你可不能和我一般见识!”老赵太太开始倚老卖老。
“行,我是不能和您一般见识。”
于可远脸色一沉,将菜刀往地上一扔,抬手就给赵小海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啪!
这一耳光打的赵小海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你还敢打!”老赵太太怒目圆睁,撸起袖子就要拼命。
“您老犯的错,我若偿还在您老身上,这道理总说不过去。这一巴掌打在狗蛋身上,是他帮您老还了债,治一治嘴贱的臭毛病。如果您觉得这巴掌赵小海不该受,也可以啊,一会我把我那帮兄弟叫来,咱们两家拉开膀子好好比划一下!”
老赵太太听这话吓了一跳,急忙拉着赵小海往院外走。
“等等。”
于可远冷冷说道。
老赵太太嗓子细细的,一副要拼命的模样,“我们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
“给我阿母磕头赔罪,至于赔偿就算了,但得签下字据,今天这事的来龙去脉,到底怎么回事,白纸黑字写上,让赵小海画押,就算两清。不然,咱们就去县衙走一趟吧。”
“下跪?没门!还有什么字据,我不签!”老赵太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于可远轻笑一声,望向赵小海:“狗蛋,你也在私塾读书吧?记得没错,下一科的县试名额里就有你。”
赵小海一愣,摸了摸脑袋:“是有我……”
“过了县试,再过府试和院试,就成生员了。真可惜,你本有些读书的天赋,却要被道德标准毁掉一生,行了,话我已经讲通,你奶奶不愿私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恕不远送。”
说完,于可远就拉着邓氏的胳膊往屋里走。
“奶奶!”
赵小海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这事一定不能捅到县衙里!狗蛋不想坐牢!狗蛋还要读书啊!奶奶!”
老赵太太再也硬气不起来了。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可远他娘,刚才是我的错,都是我胡搅蛮缠,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家吧!”说完,老赵太太往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奶奶,还有字据。”赵小海在身旁小声提醒。
老赵太太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衰减了几分,“还请可远准备纸笔,签下字据。”
于可远轻轻一笑,望向邓氏,“阿母,这事你做主。”
邓氏仍有些茫然,但也明白这是儿子给自己撑腰,事情又得到圆满解决,便来到老赵太太身旁,“大娘,您早这样,这事情岂会闹到现在?就依大娘刚刚讲的吧!可远,你去准备笔墨。”
片刻过后。
老赵太太被赵小海拖着疲倦的身子,两人踉跄地离开了。
于可远将按了手印的字据收拾好,一家人重新坐回桌子,开始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古人的规矩。
直到吃完,邓氏才轻声说道:“你过两天回私塾读书,如果清修能办妥,以后就好好守规矩,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知道了,阿母。”于可远轻轻答道。
“你不要跟你那帮朋友来往了,阿母求求你,好吗?”
于可远有些心不在焉。
请神容易送神难,结交那样的一群朋友,怎么可能说断就断?这关系到自己将来仕途,是一桩极重要的事情。
“我听阿母的。”
于可远虽这样回应,心中却开始琢磨着,怎样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群人做掉。
只有死掉,过去的混账事没了当事人,才能防止将来敌人用这事攻讦自己。
“今天林家还得摆一天宴,你不想去,就在家好好歇着,天已大亮,阿母还要去帮忙。”邓氏又道。
“阿母去忙就是。”于可远笑着道。
邓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于可远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于是言辞恳切道:“阿母放心,我一定不惹事。”
“你这样说,阿母就放心了。”
讲完这话,邓氏拉着阿囡去隔壁林家了。
剩自己一个人,于可远当然不会傻傻待在家里。他今天早有计划。
“这么多天没见面,那群‘好哥们’一定很想我了吧。”
于可远简单拾掇了一番,笑眯眯地离开了家,迈入林间小路,朝着三公里外的东阿县而去。
……
与此同时。
邹平县,高氏府宅,西苑。
“小姐,您不会真想偷偷跑到东阿县吧?”
一个女人正照着铜镜,听见婢女这样讲,眼皮微微一抬,“那你以为?阿母早逝,父亲不当家,偌大的家族都由大伯一家管着,连我的婚事也被大娘一两句话敲定,她不会存什么好心,给我寻个好姻缘,我若不自己上进些,将来岂非委屈死?”
婢女仔细想了想,“大夫人确实能办出这种事……”
“你常在家族走动,听人讲过于可敬的事情吗?”女人问。
“听大夫人那屋的丫头讲过,是个贫苦人家,在读书,算算年龄,这会应该考过童试,但不知成绩如何。”婢女回。
“贫苦人家倒没什么,关键是这人的脾气秉性,是否上进……”女人望着镜中的自己,一时有些晃神,“哎,和你讲这些也没什么用,替我准备些银两,等大娘离府,咱们就从后门偷偷跑出去。”
“那大夫人回来后,要怎么讲?”婢女有些担心。
“我给父亲留了信件,外祖母那边也打过招呼,如果大娘真派人询问,外祖母知道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