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中惊醒,还是夜晚。宁缺抹掉额头上的汗水,怔怔坐在床头,看着身旁酣睡的桑桑,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拂平她蹙着的双眉,然后陷入沉思。
思考对于这个奇怪而令人恐惧的梦,没有任何意义,沉默片刻后,他便把梦中的内容丢诸脑后,连回忆都不愿意再去回忆。翻身下床倒了杯冷茶缓缓饮着,听着宅院后方那条窄巷里街坊的大声议论声,他才知道时间尚早,大家都还在乘凉。
“眼中所见心所感受便是天地自然万物元气在他心灵上的投影,而这名修行者冥想所得的意念越纯越净越强越紧致,所感受到的元气范围便越大。”
白天太过激动,这时候他才完全平静下来,想起旅途上吕清臣老人的说法,发现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进入初识的那一瞬间,自己究竟感应到了多少天地元气,是一洼雨水一道小溪一方浅塘还是一条大河抑或……大海?
现在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入初识境界,不知道所感应到的天地元气世界是否还能算是真实投影,宁缺思考片刻后,还是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平静搁在膝头,重新进入了冥想状态,把自己的思虑心意传入气海雪山,然后散诸体外。
过了片刻,精神世界里谨慎的冥想过渡到现实世界里的感知,他睁开眼睛,把右手伸到空中,似乎想要抓住那些微弱的烛光,此时他再次确认自己能够清晰地感应到房檐墙壁空气中弥漫着的那道气息,而且震惊地确认自己感应到的……
我想那是海,宁静的大海。
吕清臣老人曾经说过:当今世上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位被认为最有可能突破五境,超凡脱俗的南晋剑圣柳白,在觉醒之初感应到的乃是一片滔滔黄河。当时宁缺曾经说过:如果能感应到一片大海,那会不会是个比南晋剑圣更强大的修行天才?
十余年间,饮食赌博读书写字睡觉骑马杀人放火之间不停冥想,少年精神世界里存蓄的念力数量极大而且无比凝纯,随着气海雪山十七窍终于通了十窍,日积月累的念力终于觅到了通道贯穿而出,被吹奏成了一曲铿锵有力的乐曲。
天地之息感受到了这首曲子。虽然因为身体之箫上开出的孔洞依然不多,这首曲子显得有些凝滞生涩,但它能感受到这首曲子里每个音符所蕴藏的力量。
然而因为这份力量太过凝结专注,竟让天地之息隐隐间产生了某种排斥之感,如果说宁缺感应到的天地之息像是一片大海,那他用来感应天地之息的念力,就像是一根千锤百炼的铁针,体识极其微小,却又极其坚硬锋利。
锋利的铁针轻轻落入大海之中,泛不起任何浪花,激不起任何声响,轻而易举又悄无声息地穿透无限深的水面,然后缓缓沉默坠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宁缺并不知道这些很具体的问题,也不想去想任何负面的东西,他就像个抱着母亲大腿哭了整整半年、终于拿到了心怡已久新玩具的男孩儿,整整一夜时间一直不停地冥想然后释念,感受着那股新奇而美妙的气息。
他的手掌不停在空中轻摇,想要抓住陋室内那些黯淡的烛光,想要影响桌上那盏如豆的烛火,虽然始终未能成功,却完全没有影响他的兴致,依然兴致勃勃。
很奇妙的是,第二天清晨他离开老笔斋时,没有因为整夜未睡而面露憔悴之色,反而显得精神极好,面色红润健康,大概是逢着喜事精神便爽的缘故?
……
……
乘着马车来到书院,看着青青草甸,繁茂青树,山上流淌的云雾,东方清丽的晨光,云光笼罩着的黑白建筑和楼檐,宁缺总觉得眼中的世界镀上了一层漂亮的光晕,本来就非常美丽的书院大山显得更加妩媚,喜悦的直欲大笑数声。
因为心情极佳,遇着刚从马车下来的同窗,遇着一手拿着烙饼一手拿着书卷的住院同学,他一改平日温和疏离性情,主动上前招呼问安。然而今天的书院气氛有些异样,更准确地说,围绕着宁缺的气氛有些异样,同窗们似乎没有与他寒喧的兴致,远处更是有些学生围做一群向着他这边指指点点,面露鄙夷之色。
宁缺有些莫名其妙地走入丙舍,然后惊讶发现书舍里相对熟些的同窗表现也极为怪异,纷纷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压抑住心头的疑问,对坐在前排的司徒依兰点点头,便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司徒依兰低头看着昨日数科布置的温习文卷,似是没有看到他的动作,然而当他走过身旁后,她却是回头望去,看着宁缺的背影叹息着摇了摇头。
“请了两天假,怎么感觉大家看我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
宁缺坐了下来,看着身旁的褚由贤,笑着问道:“难道所有人都知道本人跳崖得了奇遇,所以有些羡慕嫉妒恨?”
这自然是一句顽笑话,然而性情开朗易笑的褚由贤脸上却是毫无笑意,他盯着宁缺的脸,严肃认真说道:“你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宁缺摊开双手,无辜说道:“帝国又开始进攻北燕?今天是礼科来着,教习先生是个脾气不大好的燕人,那确实值得大家发发愁。”
“这时候开玩笑会不会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褚由贤看着他叹息了一声,说道:“整个书院从教习到学生,都盯着前天的期考,想看你和谢承运到底谁能赢了那场赌局,谁能想到最后的结果是他拿了五科甲上,而你却没有参加考试,这就是你为什么觉得大家很怪”
宁缺微微一怔,经此提醒他才想起来那天清晨谢承运等甲舍学生闯入丙舍后发生的事情,才记起来那场赌局中的期考在前天就结束了。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那时候他正靠在旧书楼二楼墙壁上,胸口还插着根无形的长矛昏迷不醒,在一碗清水和两个冰冷馒头的陪伴下等死。
“原来期考是前天,我真的忘了。不过我记得好像请一位女教授替我请过假。”
宁缺笑着解释了一句。
那场与谢承运之间的赌斗,用期考的成绩做标尺,在他看来这本就是件极为幼稚好笑的事情,当时不过是碍不过司徒依兰和丙舍同窗们的愤怒才应了下来。
现如今期考和那场赌局既然因为别的事情错过,那错过便是错过,错过打击那位谢三公子装逼气焰确实有些可惜,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因此就哀声叹息、捶胸顿足,伏案大哭扮演一名忘记拿准考证的高三牛人。
在书院安静严肃进行期考的那个清晨,他在临湖小筑杀了位修行强者,在朱雀大街上度过一段极玄妙的时光,他在生死之间来回了几遭,他遇到了十六年生命里最大的危机以及最大的幸运,和这些事情比起来,这些意气之争又算什么?
“问题就在于你请了假。”褚由贤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只要你参加期考,哪怕最后成绩糟糕,远远不是谢承运的对手,大家也不会对你有任何意见,考试这种东西哪有必胜的道理,当日要你应战也只是个不输勇气的意思……但没有谁想到,你竟然会害怕到连考试都不敢参加,这事儿就太添堵了。”
宁缺听着这番话不由微微一怔,片刻后笑着说道:“这是个什么说法?难道非要我撑着病躯直闯考场,脸色苍白艰难挪笔应试,答一题吐一口血,最后题目只答了一半,雪白试卷全被染成红绢,然后我因血流不止而死,才算有勇气?”
这番话说的有趣,却又透着股极锐利恼怒的意思。
“你真病了?”褚由贤感觉到他语气里藏着的恚怒,怔了怔后说道:“但看你现在这满脸红润的样子,谁会信你?”
然后他叹息着说道:“昨天期考成绩公布,临川王颖拿了一科甲上,其余五科的甲上全部被谢承运得了,听说这些月他受了你的刺激,学的异常刻苦拼命。”
“现在书院里都在传,你是因为明知道不是谢承运的对手,却不甘心就这样输给他,所以才想出了一个请病假休战的主意。”
宁缺皱眉说道:“不战而退已是丢人,更何况是以退避战?我虽然觉得这场期考赌斗,实在是无聊无趣到了极点,但既然答应了便不会怕,若真像你们说的,我没病没灾,却要装病请假,就是为了避开期考,那岂不是懦夫所为?”
褚由贤此时真的相信他前天确实是病了,同情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相信你,但问题是别人,尤其是甲舍那些人不会相信你,在他们甚至是书院大多数人的眼里,现在的你……就是一个懦夫。”
宁缺无言以对,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本来有些恚怒不甘之意,然而想起昨夜那些奇妙的感受,他便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情。现如今咱也是能修行的天才学生了,何至于还要和这些小屁孩儿一般见识。
见识做名词使时很简单,做动词使时却是一个需要双方互动的动作,他不想和那些认为自己是避战懦夫的同窗一般名词见识,却无法阻止某些因他退赛自动获得胜利的家伙跑到他面前非要和他动词见识见识。
而这便是所有青春偶像剧大部分矛盾冲突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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