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
新生的亡魂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好像更应该感叹的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山神和鬼?
死亡之际的负面情绪此刻像是被某种力量抽离,她感知不到早前自崖边一跃而下时的情绪了。
那些起跳之前的愤恨、绝望,那些坠落中途的恐惧、后悔。
以及最后濒死时躺在地上痛苦的平静,她都感觉不到了。
就像是之前的死亡,只是观看了一场主角和自己同名的电影一样。
恨意仍然存在,但她没有因此失去思考的能力,而且那些情绪此时像是隔了一层薄膜,朦胧而陌生。
似是有所感应,安芷晴回头看向身后那棵硕大槐树。
槐树的树根深深扎入泥土,暗不见光。
就如同那些负面的情绪一般,埋藏在最深之处,化作暗面的养料,只等待结果的那一刻。
金虎同样也感受得到这一点,倒不如说他的感知远比新生的鬼魂要清晰。
那些阴暗的氛围带走了负面的情绪,将养料聚拢在树根之下。
这棵槐树……
迎着金虎若有所思的视线,槐树随风晃了晃枝桠,像是回应,又好像只是因为风而动。
他本想追问一下安芷晴后续的打算,却因为狼人那边的临时补上的狩猎,再加之本体手头的事物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倒是魂灵好像看出了这一点,于是最后开口的反而是安芷晴:
“山神大人有别的事情要忙吗?”
她的声音礼貌而空灵,就这样平静地问:
“如果有其他事情的话,正好我也可能需要点时间来梳理一下情况,您先去忙怎么样?我就待在这里,哪也不去。”
金虎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最终点点头,同意了。
……
这就是为什么在一系列的事情之后,金虎是直到隔天才与魂灵面对面的。
“你的尸体我已经通知警方收走了,”金虎抖了抖耳朵,“你接下来对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啊…没有哦,”魂体整理了一下自己披散的发丝,将那张清秀的脸露出来,“要说的话……投胎?”
经历了一晚上的休息,又同时接受着来自槐树与金虎的氛围滋养。
安芷晴现在的魂体显得稳定凝实,也不再是刚死亡时那副狰狞的样子。
“投胎?”金虎咧咧嘴反问她,“你见过手续走到一半,把墨水打翻在合同上,再继续用那份合同继续走的吗?”
“意思是我投不了胎啦?”安芷晴眨眨眼,领会到了金虎的意思。
眼见金虎颔首,她自己却没有多少遗憾的情绪,反倒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您说话好…现代哦,遗体是通知警方而不是就地掩埋,和我举例子说的是手续和合同,而不是直接说我没法投胎了……”
金虎侧头瞥了她一眼,奇怪而理所当然地说:
“我有编制,懂这些很奇怪吗?”
“编…编制?”安芷晴不解,但她大受震撼,“天庭的编制吗?”
“什么天庭,”金虎看她的眼神更奇怪了,“当然是华国的编制。”
“诶…诶???”
眼见新生的鬼受到了震撼,金虎转身自他栖身的山洞中叼来一本棕底的硬质皮本子,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安芷晴看。
棕皮本上几个金漆大字:
“奔虎山特殊管理证。”
打开本子,白底黑字清清楚楚:
“华国林业局许可,GSA特派,奔虎山特殊管理从业者,官方认证,特许山神。”
安芷晴看完之后的反应是:“现在世界已经这么先进了还不带我玩?”
“没啊,”金虎仔仔细细收好证件,一本正经地告诉安芷晴,“你现在是鬼,这不带上你了吗?”
安芷晴一瞬间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觉得金虎说的似乎没什么错。
思来想去,她决定换个话题:
“不是说…建国后不准成精吗?”
“成什么精,”金虎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哪成精了?山野精怪和山神能一样吗?”
安芷晴被金虎的反应逗笑了,她弯弯眼睛,安抚道:
“诶好,不一样不一样,那山神大人缺助手吗?活着的时候考不上编,死了能混个编也不错。”
“助手?”
虎瞥了她一眼,平静地说道:
“除了你是个外来的,我一开始不知道你的位置没有来得及赶到之外,这整座山我五分钟不到就能跑一个来回。”
“意思是不需要吗?”安芷晴眨眨眼。
“不着急,”虎说,转而问,“你要不要回家看看?”
鬼魂的脸上似乎有一瞬间狰狞,但很快那种情绪就被抽离,得以让她冷静下来:
“那不是家,但…好啊,正好可以去看看她会不会后悔。”
“那你想现在去还是头七去?”虎问。
“还能现在去?”安芷晴愣了一下,“自己说自己的头七总感觉…怪怪的。”
“能,找人带你去就是了。”虎摆了摆尾巴,“不过他过来要时间。”
……
何舟渡带着把黑伞,迎面和遇见的职员打过招呼,就这样慢悠悠地走出了基地。
他打算亲自去一趟,毕竟局里的多数人不太好出面。
而且…在查资料的时候才发现,安芷晴竟和他是同个大学的。
只不过等安芷晴大三的时候,他已经毕业了就是了。
也意外算是一种缘分。
想必警方那边很快就会通知家属,他这样过去应该刚好……?
而实际上,何舟渡是去测试自己的阴阳眼的。
虽然以前他就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但毕竟那时候还小。
等他稍微大起来一点之后,父母带回了那枚龙角,他就再也没见过鬼了。
何舟渡摇摇头,没有在这方面多想,只是借了GSA的车,往金虎所在地开去。
当然,他有驾照。
……
“哇。”
这是鬼魂见到何舟渡之后发出的感叹,而还没等何舟渡说话,她就先一步开口:
“你就是那个负责在我葬礼上出现,神神秘秘不说一句话,打着把黑伞穿着黑西装站在旁边的人吗?”
也算是年轻人的何舟渡迅速get到了对面的梗,当即失笑出声:
“为什么不呢?”
他今天还真的穿了一身全黑的西装,只是内衬是酒红色。
“等一下…你看得到我?”安芷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我之前去那边村子逛过,他们都看不到我诶。”
“不巧,”何舟渡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通灵眼。”
“也对…要是看不到的话,也就不会被山神大人叫来了。”
安芷晴露出了然的神色,转头一看却发现金虎不知何时踱步过来,亲昵地在何舟渡身旁趴下,将头往人家手心蹭。
安芷晴第二次受到了震撼:
等一下你是山神对吧?你为什么在蹭人家啊?这不对吧?
何舟渡倒是很顺手地给金虎顺了顺毛,然后像是知道她的疑问一样,开口:
“别那么惊讶,我们的关系很好。”
实际上只是想撸猫的何舟渡:嗯都是自己怎么不能算关系好呢?
安芷晴瞧瞧金虎又瞧瞧何舟渡,愣愣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虽然一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但很快她就发现,那个穿着黑西装的同辈人身上传来一种威势。
一种压制力极强的威势,就像是某种久居高位的人,也像是某种食物链顶端的存在。
而看这个样子,山神对此的感知应该更为明显。
“要过去的话,你现在就可以跟我走了。”
何舟渡捏了捏虎毛茸茸的耳廓,不动声色地说。
代理局长一边想着手感真好,一边等着对面那个新生鬼魂的回复。
而安芷晴也没让他等太久,她只是短暂思考了片刻,就回答:
“去看看吧。”
“那么,”那把被携带至此的黑伞无声打开,何舟渡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到伞下,跟我走吧。”
……
真正看见她曾经所怨恨的人后,安芷晴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
就好像有一根无形的针,扎破了名为情绪的气球,让那些负面的情绪都被泄露走了。
那个疲惫而憔悴的中年女人看上去有些歇斯底里,但警方的查证显得清晰而明朗:
——独自离开,途中没有人跟随,山林中也只有她一人的脚印,更别提还在宿舍中发现了遗书。
寝室舍友的佐证更是如此:
“芷晴和家里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吧…我们也很多次看见她情绪崩溃……而且她妈妈每天必定会要打三个甚至更多的电话……”
“很多时候明明她很累了,她妈妈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她不得不继续和她妈妈周旋……”
几位舍友说到此处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显得无奈还是愤慨。
“何先生想听故事吗?”
安芷晴站在何舟渡撑起的黑伞下,这么轻声问道。
“请说。”何舟渡平和地回答她,尽管他早已在档案上看过了那些文字。
“我家里是单亲家庭,经济条件还算过得去。”
安芷晴看着在警方安慰下,仍然陷入崩溃的母亲说:
“我妈很害怕失去我,因为我小时候差点被人贩子拐走过,所以这种恐惧的情绪就越来越深。”
“直到转变为一种她自己意识不到,对我来说却非常恐怖的控制欲。”
正是时,女人带着哭腔的嘶吼声传到了二人耳中:
“她怎么可以这样!她要我怎么办啊!我辛辛苦苦养她到这么大,从她小时候起就一直担惊受怕……她怎么…怎么就……”
然而何舟渡却明显意识到,那嘶吼里不只有悲伤,还有一种极为难以置信的愤怒。
这种愤怒他很熟悉,他在很多遇到意料之外事情的人身上见过。
那是一种原本了如指掌的事情,却突然脱离掌控的愤怒。
“我们家里是有监控的,但不是用来防贼,而是方便她在上班的时候打开手机看我。”
安芷晴继续陈述道:
“除了睡觉之外,她要求我多数时间都在客厅里,或者干脆就是她进来我的房间——当然,不可以锁门甚至关门。”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像一只笼子里的鸟,而我妈就在笼子外面时时刻刻盯着我看。”
一旁女人的嘶吼声终于堪堪停了下来,转为了一种沉闷的哭声。
“那就是我妈,”安芷晴轻声说,“我本来以为考上大学之后会好一些,但实际上……”
“她拒绝了我往更远的地方走,让我将志愿改成了本地的大学,以方便能时时刻刻看到我,或者找到我。”
“我的位置是要让她时时刻刻知道的,不然她就会给我打电话。”
安芷晴往黑伞之下缩了缩身子:
“而如果我不接电话,她就会干脆赶过来找我。”
何舟渡叹了口气:
这就是她选择这种极为激烈的方式的原因。
安芷晴接下来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
“本来我应该麻木的,但我就是觉得……我或许需要做点什么。”
“撞到粉身碎骨也好,还是怎么样都行,最起码,我要飞一次。”
“而不是就这样一辈子被困在她的笼子里,被她看着继续下去。”
说完了这一长串的话,安芷晴的表情明显轻松了下来,她的魂体颜色此时也变得有些淡了。
“留她一个人在世界上也许是很残忍的一件事,但我不会后悔,我也不会原谅她。”
她说:
“这就只是一次相互伤害而已。我想…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我们回去怎么样?”
何舟渡点点头,没有拒绝这个提议——魂体的颜色淡下去了,是该回去了。
毕竟安芷晴只是新生的鬼魂,就算有他在旁边给予氛围,也不适合离开滋养地或者死亡地太久。
……
等到何舟渡将把黑伞放到槐树下时,安芷晴神色轻松地坐到了槐树下。
“你接下来有什么其他打算吗?山君说你想入个编?”何舟渡问。
“是啊,活着的时候不能入编,死了总可以吧?毕竟我看这个山头也只有一个山神嘛!”安芷晴轻快地回应道。
“也可以,”何舟渡点点头,“你可以先留在他身边,最起码把魂体稳固了。”
待在这座山中这棵槐树边对安芷晴有好处。
“等到你可以长时间离开这座山的时候,我会来找你,有一些其他的事情更适合你来做。”
至于是什么其他的事情更适合鬼来做?何舟渡不知道,但他肯定他以后会知道的。
总而言之,这饼先画下再说。
而将新生的鬼魂放在金虎身边也可以好好照看,免得出什么差错。
毕竟多少还是个不稳定因素,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更让人放心。
安芷晴对此没什么意见,她只是小声嘀咕了一句:
“为什么连山神都要有实习期呀?”
何舟渡听得有些好笑,但他最终没有在这边多留。
而比起安芷晴…另一边就要麻烦多了。
……
“哎,不是说好下午来的吗?”
黑白杂毛的少年睁着海蓝色的眼睛气呼呼地质问:
“这都隔天了诶!”
在他面前的中年人对此的回应是无奈耸肩,平稳又清晰地开口:
“你总要等我做好其他人的心理建设,毕竟你是最省心的那个,不是吗?”
省心?他完全不这么觉得。
但这句话用来哄小孩顺毛是足够的,而且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