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花猫背上的毛被顺平,她弓背大口呼吸起来,缓了有段时间才身子一松,趴在了桌上。
“抱歉,我有点…生理应激。”
她迟疑了一下,干脆往何舟渡没有收回去的手心上靠了:
“让我缓缓…”
何舟渡没有动,任三花猫将身躯靠在手上。那双金眼中神色平静而温和,也没有催促,他只是安静地等待。
深呼吸了片刻,猫才从那种感觉中回过神来,不过她没有起身。
黑白橘三色毛发中镶嵌的项圈闪烁着,女音再度传出,相较之前倒是平稳了些许:
“在涉及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的心理状态总是不太好。”
她微微抬头,将那双猫瞳对上何舟渡的金眼,声调变得有些干涩:
“我总是在想,如果当时我再仔细一点,再敏锐一点,是不是那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全视之眼不知何时现于墙面,普罗维登斯的声音于无人呼唤的情况下响起:
【您所遇见的乃是此前没有任何记录的事项,从结果和世界超自然趋势来判断,您的选择没有错】
【请勿太过沉溺过去,您前段时间自行测试的心理评估结果并不乐观,自我折磨不会对已发生的过去有任何影响】
人工智能的声音是全然无波澜的电子音,但这两段话仍然让猫抬起头,她望了一眼墙面上的全视之眼,项圈中却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所以,那个人和‘蓝色向日葵’有关吗?”何舟渡问,同时又补充道,“如果说不出口也可以不用告诉我,等准备好了再说也没关系。”
“有关,却也不完全对等,”猫点点头又摇头,“她不是‘蓝色向日葵’本身,但她是…‘信使’,换句话说,负责打开灯塔这个认知的东西。”
何舟渡听懂了,代理局长一边记下关键词一边确认:
“也就是说她的目的是引导我们认识到‘蓝色向日葵’?”
“对…”猫的尾音有些飘忽不定,她站起身往何舟渡的方向迈了两步,才接着道:
“‘信使’的出现时间要晚于那东西本身…你可能无法理解甚至会觉得我们迟钝,但等我意识到的时候……”
“GSA的职员中,有部分已经成为了‘信使’,而所有人都已经成为了灯塔,”猫说,“我们理解并明确了那是什么,也正在吸引那些东西靠拢。”
“就像是你知道的那样…针对这种情况,我们一般只有两个选择。”
三花猫微微扭头,用着那张猫脸对何舟渡露出一个笑,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一是执行记忆清除,二是执行个体清除。”
“而因为无法分辨出‘信使’的伪装,我的选择是延后时间,灯塔引来一个我们杀一个,直到无法解决为止再将道路封死。”
“接着在这期间狠压一次超自然氛围,并赶在灯塔彻底蔓延之前,执行针对GSA内部的清洗计划。”
“你可以将其称之为屠杀,而且现在超自然氛围曲线异常增长也确实是我的问题,这是触底反弹。”
猫的爪子弹出爪鞘,于实木办公桌上留下一道痕迹:
“记忆清洗的手段并没有那么温和,而且针对混入职员内的‘信使’来说,这没有用。”
“不是所有人都有面对死亡的觉悟,那段时间我逼疯了很多人。因为支付不起怀疑的代价,所以宁杀错不放过。”
“直到完成清洗的那天。”
“那个时候还活着的职员已经不多了。”
她背着耳朵重新蹲坐下来,翠色猫瞳中的瞳孔缩得很小,几乎只余下了一条缝隙。
而何舟渡意识到三花猫的全身都是紧绷着的,就连那对羽翼也显得僵硬而累赘。
代理局长垂了垂眼,赶在猫开口之前伸出手,把三花猫抱了起来。
他已经猜到猫想说什么了。
三花猫被何舟渡这个动作打断了叙述,她极为错愕地抬头看向后者。
何舟渡不说话,抱着猫的动作也显得很有分寸,他伸手,一下又一下地顺着猫的脊背。
“我猜到彩霞姐想说什么了。”
猫被何舟渡安置在手臂间,愣愣地听着头顶传来的、属于代理局长那一惯温和的话。
“我没有经历过你的处境,也不明白你做出选择时的心情。但我想,这应该是很痛苦的。”
“我不怀疑你对局内成员的情谊,正如我当时被你点醒之后就意识到的那样。”
三花猫抬头时撞上了代理局长金色的眼眸——啊,她记得那双眼睛一开始不是金色的,最起码不是这么纯粹的金色。
但比起那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现在这双眼里的情绪就要柔和且明显太多了。
猫在其中看见了宽慰,以及她自己那双竖瞳猫眼的倒影。
何舟渡顺着三花猫的毛,感受着掌心毛茸茸之下的肌肉缓缓放松,那双眼中收缩成竖线的瞳也渐渐扩散。
“我不会在这方面评判你的对错,这不是我该做的事情,”何舟渡看着猫的眼睛,继续说,“我只是想问问你…”
“你还好吗?彩霞姐?”
“我…”
翠绿猫眼中的瞳孔扩张,三花猫在短暂僵硬后将自己埋进了后辈的臂弯里。
“我不太好。”她闷闷地道。
“我在那个时候,让普罗维登斯杀死了所有人……所有人,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和我道别,周淼甚至……甚至还有闲心和我开玩笑……”
“有的人说再见的时候边哭边笑,我猜他很害怕,但他还是在对我笑…真的,那个笑容一点也不好看…他笑得又勉强又丑……”
“另一个人就安慰他,让他别紧张…‘普罗的激光很快的,不怎么会痛’,这样的话说出来话音都是抖的。”
猫的身躯颤抖起来,而她接下来的话音让何舟渡手一顿。
“周淼是笑着走的…她牵着何组长的手,两个人一起,走在所有人前面,当了第一个和第二个。”
“她说她应该和你说对不起的,但她和你爸爸都怕留下信息会被钻空子,所以连那句对不起她都没机会说了。”
“你爸爸话少行动多,但他一直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你会是被选上的那个,所以走之前,他和我说,要我在之后照顾你一下。”
何舟渡察觉到手臂上有了点湿热感,但他没有点破。深吸了一口气,何舟渡重新顺起猫的脊背来。
猫的身躯在颤抖,抖得厉害。
何舟渡一时间甚至分不清到底是猫在颤抖导致他的手跟着抖,还是他的手也在颤抖。
他只听见猫继续说:
“你爸爸他猜到了…他猜到了我怕死。”
“对不起,舟渡,我是个懦夫,我留下了这具访问体…”
【否定】
普罗维登斯的声音冷不丁打断了猫的叙述,于猫反驳之前,人工智能冰冷地陈述道:
【您所讲述的情况与事实有极大出入,现我将为您进行叙述细节补充】
【您在清洗的最后阶段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拒绝了我切断访问体同步的建议,并自己一个一个下令,让我一只一只击杀尚且没有进行意识分离的访问体】
【翼猫访问体幸存的原因是您昏厥了过去,我因没有得到后续指令,便只按照原定程序,完成了对您本体的清除】
【您已经真切地死亡了八次,从上述行为来看,您并不具备与“怕死”这个形容词相符合的条件】
电子音毫无感情的叙述却生生让何舟渡听出一种讽刺感,人工智能看上去似乎比猫更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
而如果把这些话去掉人工智能的生硬感,再进行常用语的加工……
那恐怕何舟渡会听到的,就会是类似于“我看着你自杀了八次,你说你怕死?”这样的话了。
猫没有说话,于是何舟渡叹了口气,终于开了口:
“彩霞姐前些天还开导我呢…这不是根本比我还糟糕吗?”
代理局长的神色重新温和下来,便是连手也不抖了,他的语调被自己放得格外轻缓:
“这其实不怪彩霞姐,根本的错和一切的源头都是那些东西,不是吗?它们才该为所有人的死亡付出代价,而不是你。”
“不要拿别人的错苛责自己,甚至为了所谓‘赎罪’惩罚自己啊。”
何舟渡一听就猜到当时的前局长是什么心理了——沉浸在杀死友人的负罪感和懊悔里,所以做出了和自伤几乎毫无区别的举动。
甚至也不排除当时的她有受到精神影响的可能性。
“休息一下吧,彩霞姐,”何舟渡顺着猫的脊背毛,替猫理顺身上翘起的杂毛,“我们现在可不是毫无防备啊。”
“……嗯,”猫应了声,同时闷闷地补上一句话,“‘信使’不会有更多的个体了…只有我们三个知道它的真实身份,它没有传播度…”
“从行为来看,它应该是上一轮侥幸存留下来的,而不是诞生的…”
话说到最后,猫的声音越来越小,项圈也不再闪烁。
何舟渡意识到怀中毛茸茸的躯体放松了,呼吸也平缓下去。
不知道是真的因为疲惫而睡着了,还是算得上是某种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