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内。
端木瑞看完皇上交给他的折子,皱皱眉,可也明白皇上定然是想动这一块儿了,要不然不会让他看。
端木瑞恭手道:“皇上不找徐丞相问问?”
“已经让人去传了,你先说说你的意见。”宗之毅穿着尘蓝色的暗锦朝服,边缘绣着银线光点,腰间一条茶杯盖大小的深蓝色宝石腰带,没有一丝明亮的颜色,更添威严肃穆。
端木瑞松口气,这等大事,他真不敢一人力扛,分析应该不应该:“既然皇上要听,微臣就说说自己的拙见……”
“您坐。”
端木瑞想了想,半坐在一旁并排的高大椅子上,开口道:“据史料上记载,鼓励商通在近百年也提出过多次,可……次次都没有收到很好的效果。
微臣不敢说唯独商人嗜利,但确实往往是他们在繁杂的交易中借着一切利益之便挑起了诸多纠纷,而且商业初不成规模还好,只要成为规模,便有人趋利而往,造成商品拥堵,这些,都是小事,损失了也是折在自家手里,可一旦开启贸易,马匹、人口、土地,都是迟早要列入明面的事。
前几次互通商务,造成了雁国多大的损失,个别商户养大之后为了自己更大利益为了更大的竞争,为了更大的控制权,没有不往官场、国场侵入的道理,甚至为了占领制高点制造了多少舆论美言,更别提走私军用和粮草,说是禁止,他们美化这类传言的时候蛊惑人心说的是互相依存,帮助果腹,当年让前朝吃了多大的骨头,所以历代鼓励商通都没有得到好结果,有人也提出,储备资源力不足,不适于大肆鼓励经商,还是要恐抑,不是皇上的想法不好,是我们的粮食产出不行。
除了以上的弊端,尤其很多地方根本没有足够的出息可供交易,集市闹市就可消耗完的小规模生长,皇上您就是再鼓励也是有限的,历朝历代在商贾中间下了多大力度,成效不显,说到底还是出息不行,可若是动出息,就是动本啊皇上,中间牵扯的就更多了去了,而且还不知能不能控制它们反噬,就算皇上控制住了,朝廷也是下了血本,最后又是两败俱伤,回归本来的样子,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还有云岚之地,它们产出大量的云锦,若是云锦得利,全民除粮种锦,皇上您可想好了,云岚可是我国第三大粮食产出之所,这中间若是……”
……
诫谄看眼前面的主子,面容平静:皇上传了两次话了,主子您就算是打场猎,现在也差不多能回去了。
徐子智一动。
诫谄也跟着向外走。
王太医远远的走过来,拱手行礼:“见过相爷。”
“不必了。”徐知乎脚步未停。
诫谄好似突然想起来一般回头问:“王太医,皇后娘娘的伤怎么样了?”
徐子智脚步依旧没停。
王太医道:“娘娘无碍,精神很好,只是轻轻磕碰了一下而已。”
诫谄点点头,对着繁星宫的方向恭手:“皇后娘娘洪福齐天,没事就好。”
王太医也赶紧向来的路恭手:“皇后娘娘洪福齐天。”
诫谄追上相爷的脚步,什么都没有说。
……
“怎么这么晚才来。”
徐子智脚步不紧不慢,青竹色的衣衫衬的他越发与世无争:“贪了一会景色。”
“也就你能把这个理由说的理直气壮。”宗之毅示意赞清把刚才的折子拿给徐相。
徐相对慕国公颔首。
端木瑞哪里有脸硬受,急忙回礼。
徐子智接过来看了一眼,也只看了一眼便合上,这项政策千年间拿出来说了不下百次,也推行过多次,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不过都归于平平而已,归根到底只有三点,土地的生长力不够、天灾频繁、利益驱使下的人违背皇权不好掌控,就这三点问题,其它的种种是非都是花架子,这三点控制不住,推行商策有害无利。
所以历朝历代推行商策都不超过两年,然后又是极力压制,一开始并不是看不起这个行当,而知这个行当暴露的弊端越来越多,让朝廷不得不推出重农抑商的举策。
徐知乎不是高看宗之毅,可心里也有数,如果不是他换成任何其他一个人坐上这个位置,他都是没意见的。但宗之毅既然拿出来说,定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了,且应该看到了施实的可行性,这样的决策力,在那个小地方窝了这么多年‘委屈’他了。
徐子智甚至怀疑,若是不发生后来一系列的事,他真能甘心一直窝着:“皇上有什么想法?”大型水利建设投入了三个,一养天年,就是说上府之地的出息在不发生大的广泛的天灾时,供应全国口粮,二养灾年,中府之地和上府之地两地的产地在雁国发生大的灾害时,能供应口粮;下府之地是战粮,皇上不准备动才对。
若是推行顺利,产出上朝廷便可控制,推行商策便不是不行,看皇上下多大的力度进去。
宗之毅不得不说跟徐子智说话就是痛快,当然了他不是说国丈的不是,国丈分析的也有道理,就是明面上的道理罢了:“朕打算在朝中新设立一个商政府衙,把其当军政来抓,各项律法条文、监管执行都要统一重来,朝廷必须掌握每个商贾的行动,尽管朝中不参与,但必须掌控……”
端木瑞闻言想了想,这可是一大笔国之开支,他掌雁国户籍、产出、银两,这若扔出去,对他来说也是很耸人听闻的数字。
而且他手里还有皇上今春制定的三个水利大项目需要支出,还有皇后修缮后宫的银两他还没给,更别提几年需要一重修的清凉小筑,哪一项不需要银子,他手里没有那么多银子:“皇上这银子……”
“银子就不用国丈操心了,这一笔朕出。”
端木瑞惭愧不已:“哪里能总让皇上出,上次各地修缮堤坝的银子——”
“朕不是给你记着呢。”
端木瑞想了想:“要不然先不给皇后娘娘修凤梧冬阁——”那可是整整两百万两的支出啊,这对现在的雁国来说,可是一笔能安半数子民的银两。
而且那图纸也太过夸张,小巧精致到不下于修一座避暑之地的银子,实在不像话,她是不当家不怎么了。春天修清凉小筑,夏天盖凤梧冬阁,她要不要春天再造一座百花园,秋天再来一座长秋阁,等于再建一座凤梧宫了。
尤其是她那一座水上清凉筑,耗费五十万两,整整五十万两,为了达到春风如雨的效果,整个清凉小筑全建在水上,单地基就填进去了八万两,这还不算每年都要进项的修缮费用,她也不怕史书上记她一笔挥霍无度。
徐子智闲闲的瞥端木瑞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到底是她的生父,又是在仅他们在场的场合,不至于让宗之毅翻脸。
但其暗示皇后娘娘修个冬阁便有动摇国土嫌疑的‘谬论’,恐怕是要引宗之毅不快了。
宗之毅看慕国公一眼,脸色不至于多难看,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以后这种话不要让朕听见,朕念你第一次老迈昏庸,便不计较,以后再让朕在任何场合听到爱卿胡言乱语,别怪朕不念国丈的情分!”
端木瑞立即惊吓的起身跪拜:“微臣该死,微臣——”
“起来吧。”宗之毅也不是真要为难他,何况妩墨在,他若真怎么了慕公国,他也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
宗之毅转向徐子智:“朕是想不控制的鼓励,广散网,过几年养熟了,直接猛收,然后才是真正的推商,只是这个熟要到什么程度,回去你们商讨商讨,荀故风也要到了,你们商议,下个月,朕希望看到你们呈上来的具有可行性的折子。”
“微臣定不负皇上期许。”
宗之毅点点头,靠坐在高背红木八首龙椅上,他要这天下不单兵强马壮,还要它繁花盛开、山河壮美、人人无忧!
……
傍晚,疏稀的雨下过,天色提早暗了下来,本就清凉的天气更见清凉。古老的苍天大树,枝蔓纵横交错,落下来一地枝丫,巍巍避暑之地,一片深秋夜的安宁。
端木夫人让人把老爷的春衫取来,给他披上,遣走了值夜的丫头,只留了贴身的伺候:“你说你,没事多什么话,这清凉小筑、凤梧冬阁又不是皇后娘娘要修的,就显出你大公无私了。”
端木瑞皱着眉,即便已经不年轻了,也颇有几分文人儒雅的沉稳:“我这还不是担心娘娘,皇上的乾心殿都是用冰,就皇后娘娘娇贵,非得住什么清凉小筑。”
端木夫人突然凑近相公,目光不善的在他耳边道:“那是他该补偿给小仙的。”
端木瑞闻言吓的手里的茶杯险些没有掉在地上,急忙四下看看,又想起夫人是在耳畔说的,别人听不见,但也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这话——这话——你也敢说!简直不知死活!
端木夫人见他那怂样,冷笑一声,四十出头的她虽然不再年轻,但经过这些年的起起伏伏,也更有自己的脾气:
难道不是他欠咱女儿的,一个小小的郡王爷,小仙嫁过去得受了多少人的白眼,现在怎么就不能住的舒服些了!要她说一个清凉小筑都是客气的,她家小仙就是乾心殿也是住的的!
更别提还有蔷薇那闹心的事,看宗之毅更不顺眼了!
端木瑞叹口气,觉得这婆娘是越老越张狂了:“你赶紧洗洗睡吧。”皇上是什么人,她当他还是曾经进门一次需要看她三天脸色的那个小郡王。
一把年纪了越活越看不清形势,也就是在后宅猖狂,想的也是女人小家子气的那点得失,谁受宠了谁得势了,不是嫉妒别人头上的花,就是看别家的院子修得比自己好,攀比了相公比儿子。家国天下、绫罗绸缎、胭脂米糕,哪个不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没有这些,看你们怎么在后院猖狂。
端木夫人猛然回头:“你瞥我干什么!”
端木老爷子冤枉死了:“我哪里瞥你了……”一个个的他惹得起哪个。
端木夫人量他也不敢:“你最好没有。”端木夫人说完忍不住噗嗤一笑:“不闹了,别往心里去。”转身进了浴房。
端木老爷子看着娘子离开,对着她的背影失笑的摇摇头,她也操劳半生了,随她吧,也就是过过嘴瘾……哎,是福不是祸,怎么不是过……慢慢来吧……
……
宗之毅穿着今天下午的那一身,坐在繁星宫的主位上,威严肃穆,冷着脸喝着茶看眼坐在下首边不急不慢紫纱细垂的女子。
宗之毅等了很久,最后,放下茶杯叹口气:“还生气呢?前些日子确实有些偶感风寒,吃了些药已经好了,想着这里风景不错,便让你来看看。”
端木徳淑哪有生气,何况:“多谢皇上惦记,下雨前出去走了走,环境确实不错,又有跑马场,气候宜人,山水相绕的,是个好地方。”
宗之毅闻言,张张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想着把她骗来了她心中必然不痛快,她若是不高兴便是什么都好的样子,让看见她的人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但现在让她如意的回去,不是乱折腾,哎:“好了,你赶了两天路,今晚好好休息,朕前面还有事,今晚就不留了,明天带你跑马。”
端木徳淑闻言点点头:“皇上也注意身体。”
宗之毅出了繁星宫,突然哭笑不得,不明白这到底怎么了,他请他的皇后来避暑,想她在身边有什么错。
可他为什么现在要站在这里!他今天忙了一天,衣服都没有换来看她……算了,他也累了,明天再说吧……
宗之毅走到清凉殿门口,看眼从台阶上站起来,眼睛弯弯冲他笑的人,神色平平。
肖玉颜羞红着把绣好的装有驱蚊草的锦囊放在他手里,垂着头,拉着他的衣袖:“见你被咬了,特意为你做的,出门在外也要带着,不要嫌它碍事。”
宗之毅今天没兴致:“嗯,回去吧。”
肖玉颜乖巧的点点头:“晚上露重,皇上多注意身体。”说着松开皇上的衣袖:“不要忙太晚,臣女走了。”说着倒退着一点点的慢慢离开。
宗之毅把手里的五色荷包扔给后面的赞清。
赞清急忙接住,心里也不知该是什么滋味,皇后娘娘没来之前吧,皇上的日子过的多好,处理处理政务,出外跑跑马,闲暇了,逗逗肖美人
现在可好,皇后娘娘只是刚到,皇上就这样了,这往后皇上高不高兴,全看皇后娘娘那张脸了,这不,连这些天皇上见了就想逗逗的肖美人也不管用了。
这荷包,皇上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
肖玉颜边走边觉得皇上今日情绪不对,他不舒服吗?还是又染了风寒,还是出什么事了?
肖玉颜想着突然回头,向回跑去。
宗之毅停下脚步回头。
肖玉颜可怜巴巴的从柱子旁探出头,讨好的对着皇上笑:“臣女……见皇上似乎心情不好……不放心所以……”
心情不好?!看的出来?为什么有些人看不出来:“既然来了,陪朕坐坐吧。”宗之毅向旁边的凉亭走去。
肖玉颜不明所以,乖巧的跟着,见他真的心情不好,忍不住就想哄他,可是她什么也不会呀,她……
肖玉颜紧张的在他对面坐下,可坐下了发现更紧张了,皇上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坐着,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不好亲近,慌得她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肖玉颜搓着手指:“我……我……臣女……不如臣女给皇上编个蚂蚱吧……”说完懊悔不已,她都在说什么呀。
宗之毅看向她。
肖玉颜立即微笑,手指攥着裙角更加紧张,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是不是更惹皇上不高兴,不知道皇上心情是不是好了一些,不知道……
宗之毅看着她的样子,何必为难她呢:“编吧,正好朕没有见过。”
肖玉颜脸上立即绽放出浓重的喜悦,整个人都泛着舒适的高兴:“臣女这就给皇上编。”说完转身跑进灌木丛中,徒手拔了一株扁平草,抬起头,手上泥呼呼的对着皇上笑,也忘了要跑出来,就站在那里开始编。
宗之毅看着她,他刚才在她那里跟眼前的人有什么区别,不过是表现的明显和不明显的区别罢了。
宗之毅起身,往寝宫走去。
肖玉颜手里的蚂蚱编了一个触角,抬起头,茫然的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他怎么了……看起来那么伤心……
赞清没有动,冲着肖姑娘笑笑,对她招招手:“来,来。”
肖玉颜茫然的从灌木丛走出来,久久不肯从皇上离去的方向收回目光。
“看这里。”赞清口吻温和。
肖玉颜想问皇上怎么了。
赞清不等她开口,直接道:“肖姑娘,皇上今天忙了一天,非常累了,奴才非常明白肖姑娘的用心,但肖姑娘先回去休息吧,让皇上休息休息就好了,乖。”
肖玉颜不是不懂事的人:“皇上真的没事。”
“没事,就是上午去了校场,下午和丞相、慕国公商谈了一下午的国事有些操劳。”
肖玉颜顿觉耳中轰鸣一声:“‘木’国公……哪个木国公……”是……那次听到的木国公世子的慕国公吗?
既然他出身国公府,怎么会不在这次的随驾之列,会是他吗?要致她们肖家于死地的顶级勋贵!
“慕国公自然是慕国公,肖姑娘你怎了?”
肖玉颜闻言立即笑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般。
她不能慌,她绝对不能慌,现在一切还早,她还有办法挽救,她的养父母还没有出事,她们现在说不定还不是对方的目标,她不能慌了阵脚。
现在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她谨慎一些,多淡定一些,何况,她已经遇到皇上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先走了……”
赞清点点头:“去吧。”赞清看着肖姑娘走远,刚才她是不是对慕国公反应很不寻常,慕国公一把年纪了呀,或许是他多想了……
……
翌日。
坠儿打听的很快,或者说根本就不必打听,很多人都知道:“小姐……”
肖玉颜拉住她:“我们进去说。”
坠儿点点头,她从小跟着小姐,知道小姐从上次醒来后,便让她留意这个称号,这些天她一直跟着小姐也没有机会:“奴婢打听过了,雁国只有一位慕国公,便是皇后娘娘的母家,户部尚书端木府的老爷子,他有两位嫡子,大儿子在外任职,最近便会回京,二儿子在广林一代任职,三年内不会回京,而端木府在入夏之初刚封的慕国公,不是木头的木,是仰慕的慕,京中都说是皇上对皇后娘娘的偏爱,端木府才没有奉承恩公,而给了慕国公,一时传为佳话呢。”
“那他有没有一位儿子名字里有个‘鱼’字。”
坠儿想想:“慕国公府的长公子好似名字里有个鱼字,可……奴婢没有记住……”
肖玉颜心里顿时慌乱不已,皇后娘娘的母家!户部尚书之职?她们家怎么会得罪这样的权贵!她生身父母虽然身有官职,但也只是地方官职,又远离京城,怎么会得罪到掌有实权的人家!
而且不是她身为人女就为家里说话,这些年她也多多少少打探过家中的情况,她父母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绝对做不出让人赶尽杀绝的事!
那就是对方仗势欺人了?!因为他们家掌控西南部盐运司!慕国公掌控户部,若是想打压一个小小的盐运司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而且慕国公府二公子在广林任职,距离西南部较进,会不会是要为府中二公子肃清道路,富甲一方的养父母也成了要除去的目标。
要不然她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要同时除去两个敌视人家,除非两肖之家触犯了对方同一个利益,能两家同时犯了忌讳的便是他们手中掌控的象征银两的财富!
肖玉颜心中顿寒,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是她能撼动的了的吗?若是这样的人非要至她父母与死地会因为她得宠顾念她们家族一二吗?
可人家也有女儿在宫里,还是皇后!可若是自己得宠!想来慕国公府不会像上一世一样轻易就能杀了她父母吧。
怎么办!想办法让皇后倒台吗?!她可有那个本事?
想不到她一直以来的仇家,让她家破人亡的仇人就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