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学云叫回来吧。”袁晓成瘫坐在沙发上，眼眶充斥血丝，嘴角兀自上扬，“大局已定，他可以想干嘛就干嘛了。”
罗学杨给他倒了杯热水，缓缓道：“辛苦了，挨个劝导老朋友调岗，忍着背信弃义的骂名，青食对不住你。”
“下海不就是这样，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没谁能一直好，技不如人该让就让。”袁晓成叹气道，“也真是古怪，前两年还在忧愁管理层整体素质不高，没了顾问团都不会走路，现在倒好，人员过剩了，得互相淘汰，真的是……”
“精英人才，业务骨干还是缺的，恨不得更多，只是人数过剩，青食不是非要这些老将离去，只是定了竞争的规矩，就得照规矩来，形成流动才健康，转到青创也好，调岗调职也罢，要是能厚积薄发，追赶上来，公司不会不给机会。
青食被寄予厚望，大家压力都很大，真不想把牌子砸了，可偏偏放眼四周，已经是群敌环伺，青农种业还算有技术壁垒，我们做快消费食品的，哪有什么技术代差、质量隔绝，无非是谁占有更多的市场份额，能拿出多少经费在营销上，就能多挣些辛苦钱过活。”
“行了，大道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袁晓成摆手道，“我这伙人是哑巴吃饺子，嘴上说厂子没救了，奋不顾身要下海，心里还是渴望保障，期盼稳稳当当。
公司制定计划安排去做，挑拣再严格一点，生产销售都做得来，还能做得出色，但要他们发挥主观能动性，观察细节，提高效率，对市场有敏锐的直觉，确实不容易。
现在产品都是对手，市场上各种针锋相对，青云食品招牌的光芒慢慢小了，把一件事做好的难度上升，越来越辛苦了，他们其实也清楚，就是不甘心不服气罢了，就像以前不愿意相信国营厂干不下去，没有前景了。
然而谁都得实事求是不是？干不了就是干不了，没别人能耐就是没别人能耐，掩耳盗铃不过自欺欺人，滥竽充数抵不过大浪淘沙，到这么个阶段，就是得认输。”
“可不是认输。”罗学杨赶忙说道，“而是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任务，要是能跟上公司脚步不掉队，也不是非不让他当主管做总监。”
“甭解释了，青食什么情况我心里明白，它就是要最好的项目，最好的人员，最好的成绩，尖子队伍都是尖兵，这话一讲谁不清楚呢，无非是觉得自己够格尖子不该被退，或者死乞白赖讲过去讲功劳，不肯走。
你与其做我的思想工作，不如做全公司的，你是副总了，不能光顾着饮品部一摊子，得有全局意识。
学云跟我讲过他的想法，照现在情况看，大概率杨朗先上来干两年总经理，你和范兴宗给他做副手，范兴宗要是磨得出彩，就接在杨朗后面，磨不出来再说其他人，总之你辅政大臣的位置不会变，要稳住青食的根本，担子不轻。”
“没谁要动你总经理的位置，杨朗行事作风太凌厉，做事可以，管人很难。”
“我跟学云说好的，去青创当家，那边捡了不少青食的零碎，又大力推进餐饮零售，需要我的地方很多，这些老兄弟刚好带过去，有斤两的多榨一榨，没斤两的混个厂长总经理也不错，既有创客模式，还有扶持地区发展的用意，想来会比青食舒服些。
反倒是青食，既然走上追逐市场规模，追求利润的强竞争道路，不到极限是不会停的，你们留下来的人才辛苦。”
袁晓成未能实现张良似的功成身退，暗自埋怨了很久，只是青云食品的现实告诉他，确实需要更强的掌门人。
国内业务风起云涌，出口贸易方兴未艾，他对上不能接过罗学云的衣钵，带领青食前进，对下又不如范兴宗勤恳扎实，践行青食战略，这般时候就不能考虑太多，尽快让青食恢复正常比什么都好，哪怕是去青创拓荒。
罗学杨沉默一会儿，苦笑道：“突然有一种宴席散了，亲朋好友各自离去的感觉，想当时青食办厂，我真是啥都不懂，全部从头学，跟人请教，你没少指点我，谁料转头就各奔前程。”
袁晓成哈哈大笑：“你又不会吟诗作赋，搁这伤春悲秋干什么，又不是离开青云，都是为集团服务，还是一家人嘛。往好处看，亲朋好友离去虽然是分别，亦是开枝散叶，把家庭族群越扩越大，若从一开始大家都不舍得往外走，都挤在青农，还会有青食、青创吗？
我盼着大家都更有能耐，省得驻外办事处，国外子公司找不到靠得住的人坐镇，连累学云四处奔波，岂不是于心有愧。”
“会越来越好的。”
“我信。学云什么时候回来？”
“过年吧，七妹结婚的事他肯定得在，就是什么时候料理青食，我不能打包票。说实在话，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想的。”
“理解，要是能跟学云心领神会，很容易做出了不起的事业，在青云就是范兴宗王彬这些尖子，不在青云就是学祥雷荣。”袁晓成爽快道，“我反正是把青食交给你们，加油，好好干。”
当然要加油。
袁晓成给业务预估的数值，都被杨朗等人提到更高的标准，不是时间缩短，就是数额翻倍，突出一个高歌猛进，凶狠强悍，若是达不到，不是证明他们错了，就是说明他们无能，后果不能承受。
对每个项目，每种职能来说，都得爆发热情，鼓足劲头。
范兴宗业已回到陈清总部，出口业务仍需他负责，只不过不再是受命做事的副经理，而是统管业务拓展、市场研究分析、公司战略规划的副总，陈帆所在的市场中心以及各地分别建立的销售子公司，都归在他麾下。
从这个权责划分，足以看出罗学云对他报以厚望，这些活对市场情况最敏感，也最容易做出成绩。
托名声的福，青食公司没有不认识他的，以他光鲜丰富的履历——食品博览会扬青云之名，对毛熊出口构建利润最高的贸易项目，开拓橙饮料业务铸就江分成型，一到青食就在为公司贡献，谁都遮掩不了他的光芒。
若不是他坚定支持，作为顾问团中资历最浅，存在感和威望远远低于张德先张嘉乐的杨朗，根本不可能如此干脆利落占得上风。
范兴宗担子很重，所有人目光都投射在他身上，若是行差踏错，足以身败名裂，但他毫无畏惧，反而有大权在握，可以尽情挥洒才华的豪情。
他亲自出马，带队前往燕京跟家乐福谈判。
九五年的家乐福非常辉煌，虽然还未并购Promodes，但世界前三零售商的虚名已经刻在脑门上，而布局神州的脚步更是快过沃尔玛和麦德龙，后两者还在筹备的时候，它已经有门店了。
彼时以国营联华超市、民营物美超市为代表的本土零售业已然走在探索的路上，可家乐福的出现还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仿佛别的赛区带着早开服三十年的打法来秀操作，告诉本土零售什么才是大卖场。
甫一开业，就红透半边天，普通顾客知道原来商店可以做得这么大，跟逛街一样，货架高高大大，产品种类繁多，推着车子先买后结算，那绝不是简单的买东西，而是逛西洋景。以至于后来又有好事之人，将其称作零售业黄埔，旨在表达头一份和输出人才之意。
家乐福能率先出击，以领先沃尔玛和麦德龙的身姿狂飙，主要是两点手段。
其一就是先斩后奏，千禧年以前，外资零售非但要合资，还要限定五城六区，每个地方最多一两个店，家乐福采用可口可乐相似的方法，控股公司合资，但品牌保持家乐福，不影响门店经营，也免掉买某晨宝马扣掉某晨的笑话。
借助家乐福的影响力以及各地期望带动发展的心思，蒙头开辟分店，任由发出禁令，只要不是决然要求停止运营，我就继续扩张。
第二就是店长放权，在物流不发达，供应链不成熟的时间点，店长一手掌控着门店，能最快速度扩张，总部非但不掣肘，反而提供资金和战术指导，群狼下山厮杀。
这两个举措足见家乐福负责人很了解神州风土人情，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典故，然而它损害的不是本土卖场，因为都远不如它，直接吃亏的是外资同行，尤其同样来自高卢的零售对手。
我守规矩你不守，你赚了我吃亏，叠加起来亏两倍！
对手们不能忍，要求制止家乐福违规，可惜的是，未等整改结束，华夏加入世贸，开放程度越来越高，家乐福松了辔头再度进入快速增长期。
家乐福神州区总裁唤作雅克-安赛尔，彼时还未全面运营，外籍高管起个汉名的惯例也就没开始，不过启用本土职工却是共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雅克还是晓得。
“青云食品副总经理？”
得知范兴宗拜访，雅克很高兴，对助理点头不已。
“我知道这家公司，被弗兰克那小子看中业务，很是闹腾一番，高卢也有他们的产品呢。”
助理杨定中询问道：“总裁要见他吗？或者安排采购总监接待。”
“论对华夏市场的了解，皮埃尔还不如我呢。”雅克颇为自得，“杨，青食公司在内地实力如何？”
杨定中侃侃而谈：“青食的强势业务集中在饮料和零食，冰红茶、果粒橙、青云凉、陈清方便面在推行全国时，展现了无与伦比的营销能力，再来一瓶、联名奖品、开盖赢周边、加量不加价、集卡赢现金等等，掀起热销浪潮，是首屈一指的新星。
旗下还有米面粮油、酱料、卤肉等产品，综合性极强，最关键在于它背靠青云农业，不但提供优质高标的原材料，还能产出蔬菜水果、鸡鱼肉蛋各种生鲜，聚拢起来议价能力很高。”
雅克眉头微皱：“你是在说，青食要以整个集团的名义，跟家乐福谈论通道费用的事情吗？”
通道费，指进场费、上架费、促销费、海报费等一系列费用，一度被称作零售商的苛捐杂税，早期这种行为很常见，绝不是家乐福大牌而独创，后来随着监管推进，才少了部分不合理的费用。
对雅克来说，这些都是直接收益，不喜欢供应商在这方面跟他们讨价还价，那等同挑衅品牌地位。
“生鲜是大卖场的灵魂，青农能提供相当丰富且品质优良的生鲜产品，就足以做青食的靠山，总裁先生，青云菜、凤桥黑猪是高档饭店的食材，而田黄蔬菜、田黄鸡鸭、陈清鳝甲在大众市场也是优质一档。”
雅克冷哼一声。
“青农生鲜有供应燕京吗？”
“没有，主要集中在大别山周围。”
“既然如此，他凭什么跟家乐福讨价还价。”
杨定中不疾不徐道：“家乐福门店总是要扩张的，届时青农附近的经营区域，想来是能供应的，或许可以分区域讨论费用。”
雅克沉思片刻，吩咐道：“请皮埃尔去见他，问清他的来意。”
皮埃尔就是采购总监，他也有一帮子助手，负责业务的，负责翻译的什么都不缺，接过指令就排时间约见范兴宗，但去得快，回得更快。
“怎么回事？”
“范经理并不是要削减通道费，反而愿意跟家乐福做长期合作伙伴，他提供了一份商品名录，涵盖农牧产品和加工食品多个类别，不止是青食的明星产品，还有很多中小知名度品牌，很像是一个产品联盟，足够填充家乐福货架的惊人数量。
但他不仅仅想做家乐福神州区供应商，而是全球合作伙伴。”
“我们的杨小看人家了。”
雅克面带微笑，接过商品名录，当时僵住，诧异道：“你确定没有错误吗？怎么会有这么多食品。”
皮埃尔解释道：“青云集团是玉阑龙头品牌，他们有一个山水茶都，零食之乡的经营口号，相关联的食品企业很多。”
雅克冷笑道：“莫不是把阿猫阿狗都填上充数，壮大他的声势？”
